第76章 故國喬木(十)修史(第3/4頁)

送走仆散寧與徽兒之後,承麟聯絡各地兵馬勤王。完顏思烈自密州入京,途中遭遇蒙軍,一場惡戰,隨行的員外郎王渥歿於戰陣。皇帝將內府及後宮寶物取來犒勞勤王軍士,只是一場大疫之後,城中人煙蕭條,糧食奇缺,入冬後,局勢更加嚴峻,米價高漲到一升值銀二兩,十一月,“京城人相食”。

臘月,皇帝決意放棄汴梁,只挑選了一部分文臣武將隨駕而行,並未帶走太後、皇後、妃嬪、公主與內族宗親。元好問亦不在隨駕人員之內,只能按照職守,留駐汴京。

臨行前夜,尚書省王阿裏不忿自己被皇帝遺棄在汴梁,慫恿新上任的忠孝軍總領蒲察官奴,欲挾兵勢,嘩立荊王守純為帝。守純不願,蒲察官奴利誘不成,翻臉威逼,命忠孝軍將士舉刀向前。恰在此時,承麟聞訊率兵趕到,達及保一聲斷喝,響如驚雷:“將軍從前是怎樣教導我們的?他去了不到一年,你們就要犯上作亂,做不忠不孝之人嗎?!”一語振聾發聵,忠孝軍士卒人人面有慚色,連蒲察官奴也訕訕低頭,一場蕭墻之禍就此冰消瓦解。守純呆若木雞,怔怔驚訝——那個討厭的人已死去多時了,身後余威,竟一至於斯。

天明後,禦駕啟程,與病榻上的太後作別,大慟。皇後目送皇帝起身,要看就要行至殿門,忽然想起仆散寧的話,脫口喚道:“官家!”皇帝腳步一頓,轉身看她,目光卻是警覺而不耐的。皇後視若不見,柔聲低道:“自官家登基後,一直以位分稱呼,今日臣妾想再聽官家,喚一聲臣妾的名字。”皇帝微微一愣,面色尷尬,快速低聲道:“靜英!”說罷,立即轉身而去。諸妃嬪牽衣頓足,哭聲震天,皇後佇立良久,腦海中唯有仆散寧那句“你才是真可憐!”

皇帝倉促離京,根本未作盤算,出了開陽門兩眼一抹黑,不知往何處安生,沒頭蒼蠅似的從陳留杞縣奔向河朔,又被對岸蒙軍打得丟盔棄甲。皇帝聽說衛州有糧,又命承裔攻打衛州,承裔戰敗而逃,皇帝聞訊後匆忙逃往歸德,正在苦戰的金軍將士聽聞聖駕離去,軍心大亂,潰敗而亡。皇帝本欲斬殺承裔,又恐激怒承麟,權衡之下便將承裔打入大牢,籍其家財賜將士,曰:“汝輩宜竭忠力,毋如斯人誤國。”承麟無話可說,七日後,承裔餓死於獄中。

二年正月,蒙軍卷土重來,本是汴京西面元帥的崔立突然發難,率二百甲士人攻入尚書省官邸,殺害兩位丞相及禦史大夫、諫議大夫、左副點檢、奉禦、講議、六部官員無數,勒兵逼迫太後,自立為太師、軍馬都元帥、尚書令、左丞相、都元帥,旋即自封鄭王——種種行徑,一如貞佑元年的胡沙虎。金朝歷代皇帝最為猜忌提防的逆將兵變,終於在二十年後重新上演。

崔立禁止城中婚嫁,索聚貴戚官員妻女供其淫樂,派兵至濟國公府索要紈紈時,仆散寧壽拜過祖父、父親、長兄靈位,親持刀弓敉殺亂兵,與之同歸於盡。

四月十八日,崔立率兵將皇後徒單氏、太後王氏、梁王完顏從恪、荊王完顏守純及各宗室綁縛驅趕到開封城西南的青城,並開門獻城投降,誰知蒙軍並未優待,一樣擄掠崔立妻女,盡括家財。

一百零五年前,大宋東京汴梁被女真族鐵騎踏破,那一年,正是宋欽宗靖康二年,史稱“靖康之難”。

一百零五年後,汴京作為金國京都再次破城,一輛輛象輅、革輅、耕根車、重翟車、金根車,滿載著太後王氏、皇後徒單氏及金朝皇宮內有位號的嬪妃,親王郡王、公主郡主等宗室男女五百多人,從開陽門魚貫而出,車後緊跟著醫官、蔔士、工匠和繡女等,被蒙兵一路鞭打驅趕前往蒙古和林。

窩闊台在丞相耶律楚材的勸諫下雖未屠城,但“唯完顏一族不可赦”,出城不久,主帥速不台下令將所有金朝宗室男子一一挑出驗明正身,排成一排站在路邊,無分老幼,悉數誅殺,懷信、懷義兄弟與守純及其三子皆未幸免。遍地的鮮血激起了蒙兵的獸性,狂叫著沖入已魂飛魄散的金國後妃的車輛中,後世宋人報復靖康之恥,作《嘗後圖》記錄哀宗皇後徒單氏受辱慘狀。

暴行一直持續到次日早晨,捱過□□留下條性命的宗室婦女和宮娥繡女們又被押解上路,“在道艱楚萬狀,尤甚於徽、欽之時。”

道旁僵臥滿累囚,過去旃車似水流。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一步一回頭。

隨營木佛賤於柴,大樂編鐘滿市排。虜掠幾何君莫問,大船渾載汴京來。

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家。

——《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元好問

[1]注:見唐代王勃《滕王閣序》,後文中李俊卿所引都出自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