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風蓬孤根(八)孤光(第2/2頁)

承麟起身相送,完顏彝見徽兒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看著父親,心中忽然一酸:“我似他這般大時,對父親也是一片天然依戀,如今卻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拱手微笑道:“王爺留步,末將自己出去便是。”說罷又揖了一揖,不待承麟呼喚侍從,便退了出去,穿過垂花門走到廊上。

他猶自傷懷早逝的父母兄長,也無心賞看回廊兩側的景致,只低著頭往前走,忽然嗅到一絲熟悉的淡香,若有若無、清冷芳冽,正疑惑間,見廊上轉出一個女子來,不由停下了腳步。

只見那少女披著一襲冰綃般的白衣,肌膚猶勝冰雪,轉眄間清光流波,靈秀超逸,宛若神仙中人。完顏彝冷不防被她絕麗容色所驚,一時怔怔竟忘了回避。那少女初時也是微微一怔,而後也不閃不避,靜靜立在回合曲廊之下與他從容對視。完顏彝與她清澈的目光一對,心中只覺似曾相識,可又全然想不起來,不敢再直視王府女眷面容,低下頭側身相讓。

那少女望了他數息,若有所思,微微頷首示意而去,及至從他身側翩然而過時,遺下一痕清如冰雪的冷香。完顏彝怔立半晌,忽然反應過來,那淡香如此熟悉,原來正是贈書紙頁間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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晷刻輕移,博山爐中香煙漸盡,凝光輕輕打開爐蓋,添上幾片龍腦,拿銅滴往硯中加了些水,拾起墨塊研好,然後輕輕退了出去,走到閣門外,迎面碰上承麟一手抱著徽兒一手攬著杜蓁,正眉飛色舞談笑風生地往翠微閣來,她躲避不及,只得低頭行禮。

承麟叫免禮,笑道:“重九那日你怎麽不來?我讓流風帶了潘家樓的重陽糕回去,可吃了麽?是我一大早跑出去買的。”凝光心跳加快,臉上抑不住地紅了,低聲道:“多謝王爺。”承麟側首對杜蓁笑道:“凝光小時候好好的,會說會笑,就是跟著雪人學壞了。”凝光臉上愈紅,杜蓁拍了丈夫一下,對凝光道:“姑娘,王爺開玩笑,你別往心裏去。對了,長主在做什麽?”承麟笑嘻嘻插科道:“這還用問?頭懸梁,錐刺股,下帷絕編,三更燈火五更雞……”凝光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正含笑看著自己,臉頰登時燒得火燙,慌忙低下頭,顫聲道:“這幾日,長主常寫字……王爺王妃請進。”

“姑姑!姑姑!”完顏寧聞聲而起,擱下筆蹲身抱起徽兒,愛憐地親了親他粉嫩的小臉,柔聲道:“徽兒來啦,姑姑好想你呢!”瞥見杜蓁同來,款申姑嫂之禮,心中暗暗稱奇,不知承麟使了什麽法子竟讓杜蓁留在金國,還隨他一同進宮。承麟知她所想,甚是得意,走到案邊拾起浣花箋一覽,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含笑不語。

徽兒很是喜愛完顏寧,拉著她一口一個姑姑極為親熱,一會兒要聽她彈琴,一會兒要和她捉迷藏,一會兒又要她說故事,倒把父母撇在一旁。玩了半日,承麟低笑道:“阿蓁,徽兒累啦,你帶他去裏面寢閣睡一會兒。”杜蓁依言而行,完顏寧便讓徽兒睡到自己榻上,又命流風在旁幫著杜蓁照料。

一時房中靜下來,凝光換上熱茶便退了出去,完顏寧笑道:“兄長大喜,嫂嫂現在肯進宮來,這是再也不會走了吧。”承麟不答,煞有介事地斜了她一眼,指著案上花箋笑道:“你先說自己吧——‘素月分輝,銀河共影’,怎麽過了重陽倒寫起中秋詞來了?”完顏寧淺笑道:“練字而已。”承麟笑道:“還不老實,眼看著要打仗了,你倒有雅興練字?”完顏寧莞爾:“兄長領了紫微軍,我還有什麽可愁的?”承麟打個響指,笑道:“給你榧子吃!官家怎麽還不給你找個兇神惡煞的駙馬爺,叫你刁滑!”完顏寧聞言,目中微瞬,承麟頓知失言,忙道:“妹妹,我瞎說的,你別當真。徽兒說,你那天去尋我,回來就有些不快活,我還當是孩子話不能作數,你嫂嫂不放心,非要來瞧瞧,她看不出來,可你瞞不了我,究竟是怎麽了?”完顏寧低頭笑了一笑:“也沒什麽,傷春悲秋罷了。”承麟知她向來淡蕩通透,從不作這等感風弄月小女兒態度,心下更是擔憂,嘆道:“你不願說,那也沒法子,只一件,你若有什麽難處,一定要告訴我。”

完顏寧點頭應允,想了一想,忽然笑道:“現在就有一問——兄長,你從前未遇著嫂嫂時,可曾覺得寂寞?”承麟笑瞪了她一眼:“問這個做甚?”完顏寧嫣然道:“快說!”承麟轉念一想,猛地站起來拍案道:“是哪個膽大包天的登徒子拿腔作勢地騙你?!”完顏寧微微一怔,擺手笑道:“兄長想到哪裏去了,我不過閑時讀於湖詞,感慨英雄寂寞而已。你小聲些,別吵醒了徽兒。”承麟哪肯放心,暗忖妹妹雖聰慧靈透,畢竟是個閱歷有限的深宮少女,容貌又這般出挑,保不齊被哪個該死的好色之徒存心誘騙,於是不厭其煩地絮絮叨叨:“男人能有什麽寂寞?那都是哄小姑娘的混賬話,哄得你心軟,要紅巾翠袖搵他的英雄淚——全是假的!我從前也……咳,咳,總之你千萬別信,忠言逆耳,可我是你哥哥,我不會騙你!”完顏寧笑道:“是,小妹受教了,那請教兄長,如何留嫂嫂在金國的?”承麟被氣笑了,想到她無依無靠,孤苦堪憐,心又軟了,便瞪她一眼道:“自然是說自己苦得不行,寂寞得不得了,還能別出心裁獨樹一幟不成?”完顏寧心想,示弱求憐也就罷了,可故意欺瞞先祖之事終非正理,只是不便置喙兄嫂私帷,便淺笑道:“原來如此。願你和嫂嫂情融志偕,永結同心。”承麟聞言而起,意氣飛揚,躊躇滿志,笑道:“你管好自己吧。我和她,定能白首偕老,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