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風蓬孤根(八)孤光

其後一連多日,完顏彝天天領著士卒們訓練體力與騎射,與從前歷任長官迥然不同的是,所有操練他都親身下場從無缺席,跑步時次次領頭在前,練習槍槊時為敗者一一拆解招式,處處示範,件件躬親。他也從不挑剔食宿,日日布衣粗服與士卒們同吃同住,夥房送來山雞野兔便與將士們分食,朝廷發放糧餉則一文不差地分發到士卒手中,處理吵罵鬥毆之事時從不理會種族大小職位高低,只憑一個“理”字秉公裁斷,眾人皆深以為異,於是個個歸心,日益敬服。

此後,完顏彝又排編布隊,宣示軍規,除了常見的獎懲條款之外,另明令“犯婦女者死無赦,取百姓財物者杖八十”,其時金國“官軍討賦,不分善惡,一概誅夷,劫其資產,掠其婦女,重使居民疑畏,逃聚山林”,故此令一出,士卒納罕,或有問者,完顏彝正色道:“忠孝軍享三倍俸祿,皆由百姓煎皮拆骨以血肉供養,還有何不足?若家中急需用錢,我倒還有千百兩私蓄,你們只來找我,不可動百姓分文。至於婦女——”他面色愈沉,神情端肅,決然道:“玷人清白便是毀人一生,與殺之又有何異?你們要娶親,就依規矩辦;要上青樓,帶著銀子和和氣氣地去也無妨;但若有膽敢強兇霸道逼淩婦女者,無論良娼囚俘,我必治其死罪,絕不放過!”眾人聽說過他在方城執法如山以致幾近被殺,皆暗暗咋舌,亦敬他立身端正,從此風紀清明,再無劫掠民家之事。

眼看中秋已過,重陽將至,完顏彝想到蒙古隨時可能興兵,每日操演陣法,勤練不怠,不到十余日,士卒起作進退皆合程式,彼此援應亦熟稔默契,軍心愈發振奮。

到了重陽那日,完顏彝又令全軍休整。忠孝軍士卒皆是南逃異族,在京中本無親眷可以探望,一些人入城遊玩散心,另一些則留在營中休息。

完顏彝仍是起了個大早,在營中信步而行,四處巡看,遇著士卒便停下來閑談幾句,一圈逛完,日頭已高高升起,他極目望去,腦海中忽然閃過兩句詩: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於是默然垂首,心下嘆息,此後年年有重陽,但情深義重的兄長卻再不得見了,自己似風蓬無根,飄如陌上塵。

“將軍!”完顏彝聞聲擡頭,卻是達及保等幾名士卒,皆換了常服,走到他身前抱拳施了一禮。完顏彝笑道:“你們要往城裏去?”幾人興致勃勃地道:“去吃頓好的!”完顏彝含笑點頭,達及保見他仍穿著軍服,問道:“今日重陽,將軍也不回家麽?”完顏彝笑道:“我哪裏還有家,這軍營就是我家。”士卒們皆是一愣,想到他的姓氏身份,頗覺不可思議,只聽他緩緩道:“我家原在豐州,不在南京(注:即開封),後來豐州淪陷,我也被蒙軍抓去,只是僥幸置在大帥帳下,才沒有烙面為奴。”他語氣十分平淡,然而士卒們都是過來人,盡知其中兇險悲辛,皆動容道:“原來將軍也是歸正人,那……您的家人呢?”完顏彝仍是十分平淡地道:“都不在了。”他見部僚面露歉色,微笑道:“不過,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們現在也是我的家人了。”士卒們亦是舉目無親的孤零之人,聽了這話大起同病相憐之感,強拉他道:“既如此,將軍也進城去耍耍,咱們請您吃頓好的,就算是過節了!”

一行人入了汴州城,買了茱萸佩在襟前,牽著馬邊逛邊尋那最富盛名的酒樓食肆,忽有一騎從身後颯颯擦肩而過,跑出數丈,又勒轉馬頭,錦鞍上的年輕男子抱著個食盒,轉身笑道:“陳和尚,當真是你!”一邊說一邊提韁往前幾步,笑道:“你難得進城,去我府中坐坐可好?”完顏彝見是承麟,頓時想起詢問書籍主人之事,拱手笑道:“王爺盛情,恭敬不如從命。”說罷,向士卒們交待幾句,便策馬隨承麟而去。

兩人前後進了花廳,完顏彝擡了擡手,承麟按著他笑道:“你也忒多禮,上次謝了又謝謝個沒完,今日可說好了,不許再提謝字,提一次罰一壺,叫你今晚回去不得。”完顏彝笑道:“王爺高義相救,末將登門拜謝也是常情。不過今日倒是另有一事想求教王爺。”承麟將食盒交給婢女,轉頭笑道:“什麽?”完顏彝沉吟道:“請問王爺,貴胄戚裏之中,可有人極愛史書?”承麟歪著腦袋想了想,嘻嘻笑道:“沒有。宗親之中屬密國公最博學多才,但他喜愛詩詞書畫,並非經史。你問這個做什麽?”完顏彝據實以告,承麟又想了想,搖頭笑道:“現在內制書也用不上高麗紙了,該是前朝的賜書,或者你下次帶了來,我看看有什麽標記。”完顏彝點頭道好,待要再問兗國長公主之事,冷不防一個小小身影不知從何處驀地竄了出來,卻是個兩三歲的男童,穿一身紅底蜀錦衣衫,發束雙角,更襯得一張小臉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比畫上的善財童子還要可愛,那孩子抱住承麟的腿,軟軟地喚:“爹爹……”承麟滿眼愛憐,抱起他走到完顏彝身前,柔聲笑道:“徽兒,叫人呀。”小徽兒撲閃著清澈的大眼睛,小腦袋歪向一邊打量著完顏彝,滴溜溜地道:“爹爹,這是舅舅、叔叔?還是姨父、姑丈、叔公、伯爺、堂兄……”廳上侍從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完顏彝忍俊不禁,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小公子太客氣了。”承麟哭笑不得:“不許胡說,這是伯伯。”徽兒生性活潑,見完顏彝十分溫和,便生親近之意,甜甜地道:“伯伯好!伯伯,哥哥來了嗎?”完顏彝不解:“哪個哥哥?”“就是伯伯的犬子呀!”徽兒睜大眼睛,笑容促狹,“叔叔比爹爹小,伯伯比爹爹大,所以伯伯的犬子也比我大,就是哥哥呀!”承麟又氣又笑,輕斥道:“越發胡說了,回去叫你娘好好教你。”完顏彝自然不以為忤,和言笑道:“公子年幼,哪裏曉得這許多稱呼,王爺不必在意。”頓了一頓,又拱手道:“今日佳節,末將多有叨擾,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