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風蓬孤根(四)夢覺

完顏寧打開鈞瓷香盒,嫻熟地以香箸拈起一片色若冰雪的龍腦香,輕輕放進博山爐中,少頃,輕煙裊裊升起,純凈清冽的香氛悠悠漾開。她精通香道,卻向來獨愛龍腦,自變賣宣和禦制香又退還香料之後,翠微閣中便只留下了這一味價格平常的香藥。

“長主,”凝光急促的腳步帶起一陣微風,裊娜回旋的香煙被那流動的空氣帶得微微一晃,連帶著完顏寧的臉也在晃動的輕煙中有一些模糊,“荊王妃說,王爺病得厲害,還是不能見客,陛下和太後都遣太醫去瞧過了。”完顏寧唇角微牽,哂道:“既如此,我便送一劑藥給他,包管他藥到病除。”說罷,從香盒中拈了三片狀若白梅瓣的龍腦裝到錦盒裏,又在衍波箋上寫下“散邪通竅,清腦明心”八字,命凝光將藥方藥盒一起送到荊王府。

流風忍不住笑道:“長主這樣戲耍他,萬一他惱羞成怒了可怎麽辦?”完顏寧眼瞼輕擡,淺笑道:“荊王並非意氣之人,只要能激他與我一見,我便能以利弊打動他。”頓了一頓,又叫流風把書架上兩套《漢書》和顏注都包起來,再送去大理寺。流風不解道:“長主認得那位將軍?知道他愛讀史書?”完顏寧笑道:“豈止我認得,你也認得的。就是遷都的那年除夕,咱們在隆德殿外遇到的那個人。”

流風大驚道:“啊?!……”回過神來連連點頭:“那是該送些東西去,別的且不論,只看他以為您是個犯了錯的小宮女,還為您遮掩擅闖隆德殿的事,又護著您向嬤嬤求情,好心應當有好報。”完顏寧想到兒時情景,從前自己年幼,只怪他破壞了自己的妙計,後來歷經人情冷暖,再回想當年事,才覺出這片不計回報的善良難能可貴,只是想起後來在雪香亭畔,他聽了自己幾句奉承話就雙眉緊皺,一副吞了蒼蠅的表情,不由玩心漸起,抿嘴淺笑道:“他在宮學裏是出了名的‘秀才’,豈有不讀經史的,而且我想著,‘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1],眼下正好試試他的襟懷器量,若他見到這樣厚的三部書,以為自己出不去了,那便是個銀樣蠟槍頭,成不了大器的。”流風哭笑不得:“長主真是睚眥必報,都這麽多年了,還記著隆德殿雪香亭那兩筆帳呢。若叫我說,這大冷的天,送些禦寒衣物是正經的,別把他凍死在大理寺了。”完顏寧經她一提醒,立時想到大理寺既得了荊王授意,必然百般苛待、衣食不全,忙笑道:“針線之物授受不親,你送書的時候給那獄吏二十兩銀子,叫他去置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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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彝怔怔望著鐵窗中透進的一泊冷月清輝,雜亂無章的心跳漸漸平復,化作一片惆悵。

自那日王渥去後,他便一直陷在這種惆悵之中,不久後獄吏拿來了棉衣,又給他換了厚衾褥,他卻未有半分喜悅,讀書時也神不守舍,對著一頁看了半天,最後發覺一個字都不曾看進去。

到夜裏一合眼,依舊滿腦子都是雲舟的模樣,初相見玉容冷淡的樣子,街衢上似笑非笑的樣子,挨打後面不改色的樣子,大怒時瞪視自己的樣子,走在前頭蓮步姍姍的樣子;也有她彈箜篌時嫻靜優雅的樣子,捂著臉滿面羞紅的樣子,哭泣時雙肩抽動的樣子,還有她唯一一次對自己說笑,一本正經地說家鄉在天上時的俏皮模樣——這許多個雲舟在黑暗中走馬燈似地變換,使他的一顆心浮浮沉沉,一時喜悅、一時憐惜、一時悲憤、一時又止不住地隱隱作痛。

一連幾日,他白天滿懷惆悵,夜裏睡不安枕,今日好容易睡著了,獄吏又進來叫醒他,帶著他走出死牢,又東轉西繞七彎八拐地走了不知多久,竟來到兩扇熟悉的雕花隔門前。

他遲疑地推門而入,只見雅間裏亭亭玉立著一個細挑的身影,穿著藕荷色紗衫,柳眉鳳目,淚縈雙睫,正是他日夜牽掛的心上人。

“莫哭了。”他心疼地道,“我帶了銀子來,這就贖你出去。”

“贖我……然後呢?”雲舟低泣著問。

他低頭凝視她淚濕的清眸,鄭重地道:“然後我來照顧你,好不好?你若不願意,那我再另給你找個住處。如果你想離開方城,那我送你去汴梁、去臨安,去哪裏都可以。”

“誰說我不願意了?”她滿面緋紅,含羞帶嗔,“方城是不好,可是‘此心安處是吾鄉’呀……”

他狂喜,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頓覺幽香滿懷,觸手之處柔若無骨,一時神魂俱醉,情不自禁地低頭輕吻她鬢邊秀發,動情地道:“蕓娘,你不嫌我是金人麽?”

雲舟聞言,登時變了臉色,推開他厭惡地道:“別碰我!”他大急,慌亂中雙臂用力一收,將她纖柔的嬌軀緊緊箍在懷裏,低語道:“蕓娘,我會敬你愛你,護你一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