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見

厲英良撒開人馬,找到了入夜時分,依舊沒有找到沈之恒的屍首。

所以在從李桂生那裏聽了沈之恒那繁瑣的死法之後,厲英良心裏很滿意。

嘍啰們繼續找,會長則是坐上汽車,前往米公館赴晚宴。汽車駛入英租界,厲英良撥開窗簾向外望,看到路邊停著一輛汽車,那輛汽車他認識,全天津衛獨一輛,是沈之恒的。

沈之恒有沈之恒的勢力,認識西洋人,也認識青幫老頭子,旁人提起他,都稱他一聲沈先生。沈先生在不搭理他之余,還有好幾次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看了他,說不上是譏笑還是憐憫,總之像是在審視一只小型的困獸。厲英良在宴會上本來就已經窘得無地自容,又受了他這樣的目光,真是恨不得原地爆炸,炸死沈之恒這個狗日的。

眼珠盯著那輛汽車,他心中暗想:“死哪兒去了?”

由著米公館的晚宴,厲英良又想起了沈之恒,他不止一次的見過沈之恒,都是在各色的宴會上,也不止一次的想和沈之恒交個朋友,但沈之恒不愛搭理他。不交朋友也罷,他退一步,只求沈之恒肯給他個面子,別在報紙上繼續揭他這個建設委員會的真面目,橫山瑛也願意花點錢讓沈之恒閉嘴,然而沈之恒洋洋得意的躲在租界裏,就是不搭理他。

這個問題將繼續折磨厲英良若幹天,而與此同時,在兩條街外,小姑娘米蘭攥著盲杖站在院子裏,也在思考類似的問題:“死哪兒去呢?”

機關長一發話,厲英良就要行動,盡管他最怕參加這一類的晚宴。怕也不是怕別的,怕的是他一到那觥籌交錯的場合就發懵,賓主們都會談笑風生,獨他不會,他也學了幾句漂亮的場面話,見了人就一字一句背誦出來,態度是相當的嚴肅認真,背到最後,幾乎是肅穆沉痛,誰聽了都覺得他像是在致悼詞,恨不得陪他哭一場。

民國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夜。

厲英良半晌沒言語,橫山瑛對米將軍很感興趣,頗想拉攏拉攏他。米將軍雖是無兵無權了,但名望尚存,而橫山瑛要的就是他的名望。

米將軍得了個兒子,十分歡喜,又想著正房太太膝下無兒,便罕見的回了家,一是向太太通報喜訊,二是想讓正房太太和八姨太太合為一家,八姨太太的兒子認她做娘,將來長大了,也能一樣的孝順她。

“維多利亞道的那個,他八姨太住那兒。米將軍今晚請客,就是因為八姨太給他生了個兒子,兒子今天滿月。”

他沒存壞心眼兒,然而米太太不是他的知音,怎麽聽怎麽認為他是要將八姨太太帶回家中,和自己分庭抗禮。她守活寡已經守得夠苦了,如今竟然連個正頭太太的身份都不能保住,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哪個米公館?”

於是她和米將軍大鬧一場,米將軍把她捶了個半死,她也將米將軍撓得花瓜一般。花瓜晚上還要宴客,如今破了相,真是氣得要吐血,臨走時撂下狠話,要休了她這個臭娘們兒。米太太趴在地上號哭了一大場,號著號著,忽然想起方才女兒一直躲在房裏裝死,也不出來護一護自己,真是隨了他們米家的性情,是個天生的小白眼狼。

丁秘書從兜裏摸出了個小本子,翻開來讀道:“會長,晚上米將軍請客,您得去趟英租界米公館。”

一挺身爬起來,米太太沖去女兒的臥室,將躲在裏面的米蘭揪出來,由著性子亂打了一通,家裏幾個老媽子遠遠看著,嚇得一動不敢動。而米太太發泄出了滿腔惡氣,意猶未盡,又把這女兒一把搡進了院子裏去,只說自己不要她了,她既是心裏向著她爸爸,那就滾到她爸爸那裏,喝她弟弟的滿月酒去吧!

把小杯子一放,他嘆了口氣,把門外的丁秘書叫了進來:“小丁,我今晚有事嗎?”

然後她發號施令,讓老媽子把大門關了個死緊,不許她進樓。

有錢人都喝咖啡,這是個摩登洋氣的玩意兒,厲英良現在也有錢了,所以也必須要喝。吸吸溜溜的喝完了這一杯咖啡,他忽然想起個事兒:自己忘記給咖啡加奶加糖了。

米蘭一直沒哭,不是她堅忍過人,是她絕望到底,知道哭沒有用,所以懶怠哭了。

獨坐在寫字台後,他盤算來盤算去,沒盤算出什麽結果來,約莫著咖啡燙不死他了,他端起咖啡杯,尖了嘴巴湊上去輕吸一口,然後一橫心把它咽了下去,平心而論,他認為這咖啡的滋味,確實是比中藥湯子要強不少,如果拿出一往無前的精神,還是能喝下去的。

也不哭,也不求饒,她只穿了一身灰嗶嘰洋裝,小腿箍著羊毛襪子,膝蓋還露在外面,一陣寒風就把她吹成了透心涼。她抽抽鼻子,嗅到了雪的氣息。

李桂生不是胡說八道的人,厲英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