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見(第4/7頁)

“我……我姓米。”

房內傳出回應:“進來。”

“這一帶姓米的可不多,難道你是米將軍家的大小姐?”

李桂生敲了敲門,喚道:“會長,我是桂生,我回來了。”

“你認識我父親?”

民國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晝。

沈之恒向她笑了一下:“怪不得,虎父無犬女。可是這大半夜的,你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

厲英良坐在明亮的會長辦公室裏,自己給自己沖咖啡。咖啡滾燙的,他喝了一口,燙得怪叫一聲,兩只水汪汪的妙目又泛了紅。放下杯子在房內踱步,他等著部下回來復命。他的人籌劃了這麽久,沈之恒又只是個文人先生,他這一次應該沒有理由失敗。忽然在鏡子前停了腳步,他擡頭看了看自己,不是欣賞自己的俊俏,他不大清楚自己的俊俏程度,對於自己的相貌也是毫無興趣。他是看自己有沒有官威,有沒有那個飛黃騰達的氣質。

米蘭沉默了片刻,差一點就要實話實說,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那些事不值一提。於是,她最後沒頭沒腦的答了一句:“我沒事的。”

米蘭坐在漆黑臥室裏,手裏挽著一條衣帶,想要去死,可是她家住的洋式房屋,四壁光滑堅硬,並沒有房梁供她栓繩子上吊,要跳樓呢,又是一樓。

“真沒事,就快回家吧。”

在沈之恒艱難爬行之時,他還不相識的兩位有緣人,正在各忙各的。

“那你呢?你就一直躺在這裏嗎?”

也就不會繼續留下痕跡了。

“我腿斷了,走不成路。不過你放心,我也沒事的。”

沈之恒不想死,可若是被巡捕見了他這副慘相,他不死就顯得不大合適。所以趁著巡捕未至,他接連翻身,滾到了路旁的土地上。泥土吸收了他的鮮血,他只向前爬了一小段路,就山窮水盡、無血可流了。

米蘭放下盲杖,擡手從領口開始解紐扣,脫了上身的小外套。小外套薄薄的,她把它展開來蓋在了沈之恒身上。沈之恒看著她,就見她露出了裏面的毛線背心和絨布襯衫,亂發隨風披了她滿臉滿肩,她直著一雙清淩淩的大眼睛,鼻翼小而峻整,薄嘴唇抿成直線,是又幼稚又冷酷的相貌。小外套剛蓋上,就被風吹了起來,又被她一把摁住。

這一段清凈道路,已經是血流成河。

“我回家了,明天一定給你的朋友打電話。”她對著沈之恒的臉說話:“你不要凍死啊!”

汽車裏的汽車夫從車窗中伸出一把輕機關槍,對著他們的方向開了火。沒了消音器的遮掩,槍聲響如一串驚雷,火舌掃過了黑衣人和沈之恒,而在他們雙雙倒下之後,汽車夫收槍開車,調轉車頭,再次碾過沈之恒的屍體,在遠處巡捕的警哨聲中沖入夜色,逃之夭夭。

她正色說話,仿佛沈之恒想不凍死就能不凍死。沈之恒沒見過這樣的孩子,有點感動,也有點想笑:“好,我答應你,等你救我,一定不死。”

他怕極了,甚至忘了他的後方,還有一位援兵。

米蘭抓過他的手,把他那手壓在了身上的小外套上,然後抓起盲杖,站起身往外走。沈之恒轉動一只眼珠,追著她看,就見大風卷起了她滿頭的亂發,她在廢墟之中高高低低的走,偶爾甚至敢從高處蹦跳下去。沈之恒見過許多靈活的瞎子,可靈活到她這程度的,真是前所未有。

黑衣人直瞪著他,看他的血和腦漿一起順著鬢角往下流,看他傷到了這般程度居然還不死,不但不死,還能說話,還能殺人。黑衣人殺人無數,殺到今夜,見了活鬼。

“米大小姐。”他咀嚼著這四個字,覺得那遠去的小影子有點意思。他從昨夜爬到這裏之後,因為太冷太餓,就再也沒能動過——也沒法動,無論是誰瞧見了現在的他,怕是都要當場為他操辦後事、請他入土為安。他若敢有異議,被人當成邪祟就地火化了,也是有可能的。

同伴站在沈之恒身側,在槍聲響起的前一刹那,沈之恒如有預感一般,猛地出手一打槍管。槍口向上一揚,子彈貼著沈之恒的頭發飛了過去。沈之恒隨即調轉槍口,對著那人的咽喉一扣扳機。一聲輕響過後,那人倒了下去。槍口轉回前方,他忽然吼道:“是誰?不說我就殺了你!”

米蘭上了道路,越走越興奮,並且完全不想死了,起碼,暫時是完全不想死了。

他的同伴這時開了槍。

她是一無所有的人,可終究還是年少,還有熱血。沒有人來拯救她,那換她去拯救別人也好。總之來到人間走一遭,她想做出點什麽,還想留下點什麽。廢墟裏那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不知道,沒來得及問,也管不得了。哪怕他根本不是人、是妖怪,她也願意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