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潮落有信(九)

郁霈第一次坐飛機,登機前看著龐然大物不由自主晃了晃神,想起當年從機身裏邁出來的蘇隊長。

文思說他戰死,想來死前也未見過這樣先進的飛機,他們匆匆見過的那一面,相互祝願四海清平國土安定,不成想先後身死。

郁霈仰起頭,虛虛地“撫摸”了一下這架飛機,眼睛慢慢紅了。

“國產大飛機C919,漂亮麽?”一道極低的男嗓掃過,沉得像是能在人心底壓出共鳴。

郁霈轉身看到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短發男人拎著工具箱經過,猜測他是跟自己說話,便輕點了點頭。

何婉思在前面催促他上機,郁霈總覺得他看起來有些面善,“我們是不是見過?”

陸煉一笑:“可能吧,你該上機了小朋友,機長等你起飛呢。”

郁霈位置靠窗,跟著指導扣好安全帶便看向窗外,起飛時他耳朵“嗡”地一聲什麽也聽不見了,他嚇了一跳,整個人都慌了。

四周人姿態平靜,他在巨大的耳鳴聲中生出不安,他的耳朵出問題了?如果他聾了那還怎麽上台!

他揉著耳朵,張了張口試圖找出失聰的原因,結果卻像是掀開了堵住耳朵的開關,他又能聽見了?

幾分鐘後聽力恢復正常,他揉了揉仍有些不適的耳朵,慢慢皺緊了眉。

寬大的機翼隔開雲絮緩緩爬升,將巨大的建築變成一個個黑點,然後掩埋在雲層之下。

郁霈伸出手,隔著舷窗撫摸雲層。

不知道當年蘇隊長看到的情形是否也是這樣,略過雲層看著滿目瘡痍片片焦土,無聲之中聽見同胞哭嚎呐喊。

郁霈視線模糊,恍惚間像是有一只手撫平腐朽破敗,揭過新的一頁畫出濃墨重彩,他輕輕舒了口氣,卻覺得有些反胃。

胸口像是塞了一團煮沸了的棉花不停的往上頂,郁霈揉著頭靠窗閉目養神,忍耐著一股股的眩暈幹嘔,一落地就吐得天昏地暗。

領隊鄭科讓他嚇得不輕,自帶著大喇叭問他:“你暈機怎麽不早說?”

郁霈接過何婉思遞來的水,喝了一口稍微舒服了一些,朝鄭科虛弱的笑了笑:“我不妨事,別耽誤要緊工作,走吧。”

送戲下鄉的重點在下鄉,隊伍安排在了宛平的一個縣城裏,當地沒有連鎖酒店更沒有星級賓館,只有一些衛生條件十分糊弄的民宿。

好在房源充裕也為了大家能夠休息好,每個人都有單獨房間。

他睡了一下午,晚上七點多爬起來洗了個澡,吃完飯又暈乎乎回來吐了,接著就迷迷糊糊再次陷入沉睡。

他有些水土不服,難受一整夜都沒能睡著,陸潮給他發了條消息問有沒有落地吃了什麽,他打字不熟練也沒有力氣,點了個已讀就算告知。

徐驍話多,纏著他發了好一會語音。

次日十點鐘就要演第一場,準備工作繁復又耗時,七點半就得到。

郁霈是沒有資格上場的,鄭科本想讓他去後台給老師們打下手,但看他一臉慘白又打消了念頭,別忙沒幫上還添亂。

他咕噥著:“這嬌氣的樣兒。”

今天唱《樊江關》,是個熱鬧又考功底的刀馬旦戲,趟馬吹打,舞打精妙相輔相成。

郁霈眸光落在戲箱裏的七星額子上,靠在門邊出了一會神,手機又響了一聲。

他拿出來看是陸潮的短信。

——出息了,學會已讀不回了?

郁霈怔了怔,往棚子裏化妝的老師們看了眼,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出去。

葉崇文今天演“薛金蓮”,和唱“樊梨花”的衛秀一起在簡陋到四面漏風的簡易棚裏化妝,今天演出不僅不在室內甚至沒有戲台,只在廣場上兩道門。

衛秀余光瞥見郁霈出去,壓低聲音湊近葉崇文:“葉老師你剛瞧著那小孩兒沒有,昨天我沒注意看,今天頂頭一個對臉,是真漂亮。”

葉崇文正在勾眼,沒吭聲。

衛秀一邊打底色一邊神遊感懷,“這一行我還沒見過有他這麽漂亮的,就是當年的小似玉也沒這麽一張臉,氣質倒是有些像,總有那麽點倨傲清冷的勁兒。要是不說還真覺得像師徒。”

葉崇文慢條斯理地吊眉勒頭,聞言嗤道:“長得再漂亮有什麽用,關鍵是能唱還得身體好,他那弱不禁風的樣子,能唱幾句。”

衛秀倒也認同,坐個飛機他都能把自己坐掉半條命,確實也太嬌了點兒。

葉崇文手上動作不停,等人過來梳紮的空閑裏又側頭瞥了眼不遠處的郁霈,“能上台再說吧,現在的學生有幾個肯吃苦的?說不好畢業就改行了。”

郁霈擔心陸潮有事,打字他不太利索,便找了個四下無人的空地直接打電話。

他秒接,但又不開口。

郁霈:“陸潮?”

隔了幾秒,一道涼薄嗓音萬分糾結似的“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