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你想不想再見一見他?”

天還沒亮,張太醫便得到通傳,說是映雪宮那位又不行了。

倒也不是稀罕事,隔三差五來這麽一遭,張太醫已然處變不驚。

——不行就不行了,早晚都得不行。照皇帝那個折騰法兒,但凡換個人,早該不行了。

不過今日有些不同。

張太醫診脈之後,皺著眉頭久久沒有言語。

倒不是身體如何,只是求生的意志,明明前些日子還是有一些的,甚至上次割腕之後都還有,今日看,竟然幾乎快要一點都沒有了。

也就是說,他徹徹底底地全然不想活了。

侍女憂心如焚:“太醫,公子怎麽樣了?”

張太醫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我先開副方子罷。”

——事到如今,聽天由命。這位主沒了,自己的差事怕也沒了。

下朝之後,蕭承鄴聞訊從承天殿趕來。

江懸仍舊昏睡著,吃藥退了熱,臉色卻不見好。蕭承鄴清楚自己昨天幹了什麽,故而沒有問江懸為何如此。

“皇上。”

張太醫跪在一旁,思來想去,終是忍不住開口。

“容臣多言一句……公子如今行將枯朽,斷不可再這般對待了。”

蕭承鄴擡眼,聲音透著冷意:“行將枯朽?”

“是。”張太醫硬著頭皮道,“如此下去,最多一年。”

“放肆!”

嘩啦一聲脆響,蕭承鄴揚了手邊茶盞。

瓷片碎了滿地,茶水飛濺到張太醫臉上,張太醫連忙磕頭匍匐,連同映雪宮上下齊刷刷跪倒一片。

蕭承鄴臉上烏雲密布,比那日得知江懸自戕還要陰沉。他站起身,後槽牙緊了緊,死死盯住地上的張太醫,說:“這種話,別再讓朕聽到第二次。”

張太醫閉了閉眼,磕頭:“是。”

“都滾下去。”

“是。”

張太醫和宮人全都退下,寢殿裏只剩蕭承鄴和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江懸。蕭承鄴走到床前,垂眸看了一會兒,彎腰面無表情地掐住江懸脖頸,五指一點點收緊。

昏睡中的江懸皺緊眉頭,五官因為痛苦而逐漸扭曲,直至眼角溢出淚水,眼皮下的瞳仁在瀕死邊緣微微抽搐。

蕭承鄴倏地松手。

江懸胸膛劇烈起伏,淚水簌簌落下,盡管如此,還是沒有醒。

“江問雪。”蕭承鄴低聲問,“是什麽讓你突然不想活了?”

“你以為死了就能解脫麽,你的屍體要為朕陪葬,你的魂魄朕有的是法子困在映雪宮,你去哪求你的自在?”

“更何況你別忘了,你在世上並非煢煢孑立,江家還有些老弱病殘,玄鷹軍也有舊部殘留,你敢死,朕要他們全都給你陪葬!”

蕭承鄴的面容已然有幾分扭曲,江懸卻仍舊沉默。

說到底,他若是真的在意這些,早就在蕭承鄴將他關進映雪宮的第一天就一頭撞死,省得自己為他們帶去麻煩。

蕭承鄴握緊拳頭,骨頭攥出哢嚓聲。

半晌,他想起昨日上朝見到的謝燼,低聲問:“你還記得謝岐川麽,你想不想再見一見他?”

——這個世上,除開江懸已故的親人,蕭承鄴所能想到的人裏,只有這位兒時玩伴也許會讓江懸有些許在意。

“朕答應你,你醒來,秋獵時朕允許你見他。”

江懸指尖微微動了動。

蕭承鄴目光下落,先是不易覺察地舒展了眉頭,接著想到什麽,目光愈發陰冷。

“你想見他?”

然而這次江懸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剛才只是蕭承鄴的錯覺。

蕭承鄴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緩緩松開自己的拳頭。江懸仍舊死氣沉沉地躺在那裏,蕭承鄴擡手撫摸他的臉,拇指觸碰到他蒼白的唇瓣,像撫摸一朵即將凋零的花。

想起張太醫說的那四個字,“行將枯朽”。

蕭承鄴終於生出“他快要死了”的實感。

他是會死的。

江懸會死。

蕭承鄴心口一窒,倏地收回手。

“何瑞。”

何瑞從門外進來:“奴才在。”

“你在這裏守著,他醒來告訴朕。”

“是。”

蕭承鄴拂袖而去,面上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何瑞眼尖看見,他離開時的腳步比平日要匆忙許多。

房門關上,寢殿安靜下來。江懸剛才被蕭承鄴掐過脖子,頸上的指痕清晰可見,臉頰也有淚水,一道道蜿蜒,看著有些狼狽。

何瑞走上前,跪下來掏出手帕,一點點為江懸擦掉淚水,讓那張臉重新變得幹凈漂亮。

漂亮是漂亮,卻沒了生氣。

何瑞收起手帕,慢慢站起身,靜靜看了江懸很久,問:“您真要這麽走了麽?”

床上的人沒有回答蕭承鄴,自也不會回答他。

“再留下看看吧。”何瑞淡笑,笑容輕而苦,“留下看看……”

哐當。

兵刃碰撞,謝燼手裏的刀斷成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