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謝將軍,好久不見。”

中秋夜,皇宮內燈火通明、笙歌鼎沸,蕭承鄴在撫仙閣宴請皇親國戚和左右重臣,幾位親王帶著家眷赴宴,一同飲酒賞月。

宮闈深處,遠離那些樓台曼舞和雅樂翩翩,江懸一個人躺在桂花樹下的搖椅,手腕垂在身側,指尖虛虛捏著一只琉璃酒杯。

腕上的傷差不多好了,身體也比前幾日恢復了些。太醫叮囑他不可飲酒,他全然當耳邊風,月亮剛升上來一會兒,他手邊的小酒壺已空了一半。

今天的月亮格外大,像懸在眼前一般。

江懸仰著頭,一眨不眨地望著那輪明月,望了很久,慢慢擡起手,在頭頂虛握了一下,握到一手月光。

是涼的。

這裏的月,和漠北的月,是同一片月。

江懸從袖中掏出一只赤土陶塤,放在唇邊。

低沉古樸的曲調緩緩從他指尖流淌到這月夜中,像漠北一望無際的沙,蒼涼、浩瀚、渺渺茫茫。

閉上眼睛仿佛看見那片荒野,往西是大漠戈壁,往東是遼闊草原,他馳騁其中,無拘無束。

不知不覺,江懸眼眶泛起濕熱。

桂花落在他的發梢和衣角,他放下陶塤,杯中也落了幾片花瓣,映著一輪圓月。

他舉起杯,對著月亮遙遙一拜,將杯中酒傾倒入面前黃土。

雖不能見,卻能同飲一片月。

“公子。”玉嬋抱著一件大氅從屋裏出來,“夜深了,回去歇著罷。”

江懸喝了酒,目光有些朦朧,對玉嬋搖搖手道:“我還不困。”

“那您披件衣裳,外頭涼。”

江懸身子單薄,今天天冷,他只穿了件薄衫,一擡手,露出一截細白手腕,關節處被夜風吹得泛紅。

玉嬋走過來,為江懸披上大氅。

“你先進去吧,”江懸說,“我再待一會兒。”

玉嬋看了眼冷冷清清的庭院,又看看江懸,默默嘆了口氣:“是。”

夜深了,遙遠的撫仙閣仍舊燈火通明。這個時候,賓客想必已經回去了,蕭承鄴許是在皇後那兒,今夜沒工夫來打擾江懸。

江懸又喝了杯酒,站起身,步伐有些不穩。

他獨自走過月下長廊,桂花落了滿身。許久沒這樣放松過,他的精神有些松懈,以至於轉角處那道黑影忽然出現時,他沒有像平素那樣及時做出反應。

“誰……唔……”

一只手從身後捂住江懸口鼻,壓著他往後一帶,江懸的肩胛骨撞上一副堅硬胸膛,接著位置互換,整個人撲通一聲悶響,被壓進昏暗的走廊死角。

充滿侵略性的陌生氣味迎面而來,一道高大身影擋住江懸面前的月光,江懸一聲痛哼,只聽那人說:“多年不見,你連這點警惕都沒了。”

誰……有些耳熟……

有所判斷之前,身體已先於意識做出反應,擡手向那人後頸劈去,沒想到那人反應更快,江懸還沒看清楚他如何動作,自己兩只手腕已經被他抓住按在頭頂。

不過他側身那一瞬,江懸終於看見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被漠北風沙雕琢出的臉,骨骼明朗、劍眉星目,鼻梁像一座挺拔山峰,記憶中總是向上揚起的唇角此刻不悅地微微抿緊,看起來比十幾歲時更多了幾分沉穩和銳利。

江懸一滯,隨即垂下眼簾,輕聲笑了。

謝燼。

謝岐川。

謝燼眸光一暗,松開江懸的手:“你笑什麽?”

謝燼自不會知道,在他來之前,江懸望著那輪月亮在想什麽。

月光灑在江懸身上,動作中他的大氅從肩頭落下,露出一大片白得晃眼的肩頸。許是喝了酒,他目光不大清明,眼睛裏蒙著一層潮濕霧氣,像是在看謝燼,又像沒看進眼底。

他輕聲開口,唇角掛著淡淡笑意:“謝將軍……好久不見。”

許是沒想到江懸這般態度,謝燼眼裏浮上一抹狐疑,目光仍舊冰冷,直勾勾盯著江懸問:“我該叫你什麽,妃、還是嬪?”

江懸愣了一下,笑了:“你來之前,沒問問皇上麽?——哦,我知道了,你是偷偷溜進來的。”

說著,細白手指勾住謝燼衣襟,目光落在那兩片嚴肅冷淡的唇:“謝將軍,外臣擅闖後宮是死罪,你冒死來見我,不會只是為了把我堵在這裏,問我是蕭承鄴的妃還是嬪吧?”

“江問雪。”

謝燼咬著牙開口,一低頭看見江懸腕上的傷疤。

“你手怎麽了?”他一把抓住江懸手腕問。

手裏的腕子細瘦得過分,與記憶中執劍拉弓的那只手判若兩人。謝燼不由得皺眉,借著月光,終於看清江懸單薄瘦削、蒼白病弱的模樣。

江懸一怔,掙了掙,沒有掙開。

“小傷而已,不勞將軍掛心。”

謝燼沒有理會江懸的否認,傾身逼近說:“我問你,這些年,你留在皇帝身邊,是自願,還是逼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