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六章 弑君

此時,朱允炆身上早已檢查過沒有武器,而姜星火之前登島為了安全,還披了甲、挎了刀,因此在這偌大的菜園子裏,不過是他們兩個人而已,哪怕是那些白蓮教的死士,也只是遠遠地散布在周圍。

“恨?”

“太祖高皇帝我有什麽恨的?山河奄有中華在,日月重開大宋天!太祖高皇帝驅逐韃虜功在華夏,反倒是你。”

姜星火轉過身來,冷哼一聲,毫不避諱地說道:“如果你是我孫子,我肯定把你吊在院子裏,天天抽你鞭子。”

朱允炆苦澀一笑,反問道:“生在帝王之家,養於婦人之手,如之奈何?”

這位前任皇帝和現任國師的談話,從一開始就不太能談到一塊去。

“這些不是你的借口。”

姜星火沒親眼見過之前朱允炆當皇帝的時候是什麽樣,但從他種種不太聰明的舉動可以判斷出來,朱允炆作為皇帝這個角色,水平是嚴重不足的。

而朱允炆手裏攥著那沓《明報》,反倒抗拒地搖了搖頭,他只是很平靜地緩緩反問道:“如果你是我,你該怎麽做呢?”

說著,朱允炆似乎陷入了回憶。

“我從小出生在宮裏,我的父母告訴我,要聽先生的話,要尊敬那些有學問的人,只有這些人才是國家的忠臣。”

“而這些教導我的先生,都是皇爺爺所精心挑選的,他們都是頂有學問的人,這些先生告訴我,皇爺爺施政太嚴,民間百姓叫苦不叠,所以要寬刑省獄,減輕賦稅,裁減冗官冗員。”

隨著朱允炆的回憶,他蹙緊了眉頭,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聽父母和皇爺爺還有先生的這些話,究竟有什麽錯。

“等我當了皇帝,我賜給年老的百姓米肉絮帛等物資,令官府收養鰥寡孤獨廢疾者,重農桑,興學校,考察官吏,賑罹災民,蠲免賦稅……我做的這些有錯嗎?”

朱允炆看著姜星火,他的好像不是在質問,而是真的陷入了疑惑。

是啊,他做錯什麽了嗎?

朱允炆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脫口而出問道:“還是說,削藩有錯?”

“不,削藩沒有錯。”

朱允炆旋即就肯定起了自己。

“當年皇爺爺對我說,他將抵禦胡虜的大任托付給諸王,可令邊境不亂,留給我安寧。我當時反問‘胡虜不安定,讓諸王防禦,可若是諸王不安分,誰去抵禦呢’,這個問題皇爺爺也默然不語,又來問我的意見,我又說‘應該以德懷之,以禮制之,不可則削其地,又不可則變置其人,又其甚則舉兵伐之’,這些是皇爺爺認可的。”

這段話,朱允炆記憶的非常清晰,顯然在朱允炆的心裏,朱元璋的認可,非常有份量。

“而且,就算是燕王篡了位,不也是要削藩的嗎?以他的殘忍氣狹,恐怕削藩比我削的更狠,更不留余地。”

“如果說真的有錯,那也錯在我生在帝王之家,養於婦人之手,不懂軍事,未經軍旅,錯信了李景隆這無能之將,以至於江山傾覆,如此成王敗寇罷了。”

說到這裏,第一句話和最後一句話扣上,朱允炆的邏輯就已經閉環了。

這明顯是朱允炆思考了很久自己“為何失敗”後給出的答案。

朱允炆的結論就是自己削藩沒錯,錯誤就在於自己不懂軍事,用人不當,都是李景隆的鍋。

這個結論對嗎?

從表面上看,似乎是沒什麽問題的。

成王敗寇嘛,朱允炆他出生在帝王家,從小沒打過仗,也不能跟他叔叔燕王朱棣一樣親自領兵上陣,那派先生們推薦的名將之子、他的東宮輔臣、親表哥李景隆(李景隆的奶奶是朱元璋的親姐姐)去幫他帶兵打仗,有什麽錯呢?

如果非要說有錯,那也是李景隆有錯,趙括二代,喪師失地,以至於他朱允炆的江山沒了。

幾乎未從事過任何體力勞動,以至於有些過分白胖的朱允炆攤了攤手,眼神中帶了些微不可查的戲謔,看向姜星火。

朱允炆表現出來的一切淡泊寧靜都是他的偽裝,朱允炆的骨子裏,還是覺得自己身上流淌著朱家最純正的血,覺得自己才是大明的唯一合法繼承人。

他只是跑累了,躲煩了,所以不願意再躲了,又下不去手,打算讓人給自己一個體面的了結。

——但我有什麽錯呢?

萬方有罪,罪在李景隆,與朕無關。

別看朱允炆現在一副頹廢僧人模樣,別看他好像勘破了生死關,別看他跟個與世無爭的可愛肥宅一樣,但從心底裏,朱允炆壓根就不覺得自己錯了。

可姜星火只問了一個問題。

“我叫你現在撞樹去死,你去嗎?”

朱允炆愕然,苦笑道:“若是拿著刀逼我,恐怕我也不得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