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章 思潮

董倫又老了一歲。

在正月的寒風中,老頭在前院的房間裏靠著椅子,擁著爐火,看著窗欞外飄落的雪花,精神漸漸昏昏然了起來。

他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上面還放了一本書,宋代人的雜記。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書上的文字,似乎幻化成了過往的光影,在董倫渾濁的眼前世界浮現,繼而又如夢幻泡影般消散。

就在這黃粱一夢伴隨著怪異的、激昂的顱內嗡鳴而漸進到高峰的時候。

這個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

董倫醒了過來,他沒有說話,也沒回頭去看,他知道這時候,肯定是仆人來喊自己吃飯了,但是他現在每天已經吃不下什麽東西了,最多就是喝點稀粥,吃點軟餅。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位元末時就被尊為“貝州先生”的宿儒,今年已經八十一了。

“篤篤”敲門聲繼續,雖然只有兩聲,但顯得卻越來越急促。

“進來。”

董倫終於忍不住轉過椅子去看向了門口。

但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臉孔。

他全部政治遺產的繼承者,最得意的門生,鴻臚寺卿解縉。

解縉在外面就已經抖落掉了身上的雪花,這時候他的臉色慘白裏透著些紅,董倫懂一點醫術,這是氣血有虧又深思竭慮時的表現。

“你的血本來就虧,現在已經在燒心血了。”

解縉聞言一怔,旋即苦笑。

對於他這種早早就名滿天下,卻又蹉跎了十年之久的人來說,現在一朝得勢,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廟堂之中,哪還有什麽多余的心思關注自己的健康呢?

解縉剛要開口說些什麽,董倫突然擺手阻止。

董倫嘆息著搖了搖頭:“有什麽事情直接說吧,我聽著,反正……能聽你說幾句也好。”

解縉拿出了兩張對折整齊的《明報》。

這個時候,門再次被敲響了,仆人推門走了進來。

他將托盤送上,然後默默地退出了屋內。

董倫戴上老花眼鏡,這是玻璃工坊的定制貨,人工成本很高,因為需要反復打磨鏡片,所以售價一時半會兒降不下來,現在只有權貴階層才使用的起。

《明報》上的字不多,但董倫看的很仔細,一字一句,足足過了一盞茶的時間。

隨後,董倫拒絕了解縉的幫助,自己用顫抖的手端起托盤中的熱湯抿了一口,才緩緩地道:“你應該很快就要收到寫文章登報的消息了,做準備罷。”

“我不會寫。”

解縉的回答很誠實,誠實地有些出乎董倫的意料。

董倫用手指指著解縉,旋即又垂了下去:“腹內胎生異錦,筆端舌噴長江,縱教片絹字難償,不屑與人稱量……你是解縉啊!你有什麽文章是不會寫的?是不會寫還是不敢寫。”

解縉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敢提筆。”

董倫擡起頭,認真地盯著這個弟子。

“才高八鬥,一心鉆營;今日之我,早非昨日。”

聽著老師對自己的批語,解縉唯有苦笑。

今日面臨抉擇,內心惶然,舉目四顧,竟然是無一可信之親友,最後又奔於恩師府上,以求個決心,他還能說什麽呢?

人這一輩子,總有那麽幾次艱難抉擇的時候。

在這種時刻,內心中最軟弱的地方就會充分暴露出來,不敢自己做決斷,不敢對自己的未來負責,整個人患得患失。

董倫當然清楚解縉現在的情況,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弟子了。

解縉不是一個能自己做決斷、拿主意的人。

他需要有人在前面給他引路。

否則他的野心與他的視野、能力完全不匹配,自己只能瞎撞撞破南墻,繼而一頭栽到黃河裏被淹死。

而且這裏還有一個典故。

對於吏治之風這個問題,解縉十五年前的態度,是與現在完全相反的。

洪武二十一年四月,解縉陪同朱元璋遊覽,獻《大庖西封事》,這篇策論文章,可以說很好地反應了那時候解縉傳統士大夫的思想,解縉因其名動一時。

文章開門見山,開篇的“無幾時不變之法,無一日無過之人”、“未聞褒一大善,賞延於世,復及其鄉,終始如一者也”,即指出老朱治理天下過於嚴刑峻法,且總是搞榜樣人物的問題,對於吏治和刑罰,解縉的建議是“自今非犯罪惡解官,笞杖之刑勿用”、“夫罪人不孥,罰弗及嗣”、“天下皆謂陛下任喜怒為生殺,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

只能說,解縉沒掉腦袋,是那天老朱心情好。

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就是勸諫老朱簡化法令,不要濫施刑罰,對士大夫要好一點,也就是兩宋傳承下來的那套“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論,認為君王與士大夫之間的關系是相互的,君王尊重、禮遇士大夫,能為士大夫發揮自身才能建設國家提供一個較好的環境,而當時的解縉,則認為治理底層百姓只需要通過減輕賦稅,多建學校,用詩書禮學就能宣沐王化,繼而實現天下大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