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八章 紅日

“王景這是要當司馬光啊。”

看著姜星火,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王景,蹇義心頭感慨。

如果不帶濾鏡,不覺得古人勝今人的話,王景跟司馬光,實在是太像了。

少年時,司馬光幼年聰穎,六歲時父親司馬池就教司馬光讀經書,七歲時司馬光不僅能背誦《左氏春秋》,還能講明白書的要意,並且做出了“砸缸救友”這一件震動京洛的事;而王景自幼聰敏,少承家學,十歲通《尚書》,師承名儒練魯,十五歲舉業成,為明經。

成年後,司馬光就不用說了,在地方政聲赫然,關愛百姓,興辦教育,在中樞則以文筆雄健,敢於直言著稱。

而王景則是入翰林院深研古文,成為古文學派明初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深得朱元璋賞識,外放擔任過開州知州、山西布政使司右參政,隨後被貶謫雲南十余年,與沐家建立了深厚友誼,這也是為什麽之前卓敬特意把雲南的奏折挑出來給他看的原因……當時在雲南,王景以帶罪之身諫言辦學,經常在臨安府文廟講學,授業子弟,因而從學者雲集,一時形成“以詩書自勵,弦誦聲達旦”讀書風氣,人文蔚起,雲南地方對其評價極高。

而從以後的結果來看,王景也對得起這份評價,終元之前,雲南進士無一臨安府人,從王景到來之後,歷經十余年文教振興,以後臨安府的進士人數將占據整個雲南的一半。

司馬光敢說話,王景同樣諍言鏗鏘,去年燕軍入城,朱棣剛剛登基的時候,在安葬朱允炆的衣冠冢用什麽禮節上,百官都不敢說話,唯獨王景作為禮部侍郎堅守禮法,堅持說宜用天子禮。

王景固然有自己的廟堂野心與抱負,但這不妨礙他同樣堅持以古為尊,堅持禮法,事實上,對於王景來說,二者是相融的,禮法是他堅持了一輩子的原則,也是他的專業所在,姜星火的新法,不僅阻礙了他通往仕途頂點的道路,同樣也阻礙了他堅守的信念。

而眼下結局未定,在場的文武百官,誰敢打保票,永樂新政不會像熙寧變法一樣?

要知道,新政變法開始的時候,哪個皇帝可都是全力支持的!

而最後結局如何?隨著一件事一件事的矛盾發生,皇帝的支持和態度終將改變,而一開始風頭無兩、驟登高位的變法主導者,最後大部分都摔了個粉身碎骨、死無全屍。

在場的諸位可都是讀史的!

所以,誰也不敢保證姜星火不是下一個王安石,變法派不會落得跟新黨一樣的下場。

誰也說不準,王景會不會成為大明的司馬光,隱忍多年後卷土重來,推翻一切新法。

須知道,歷史上熙寧三年司馬光因反對王安石變法,隱居洛陽十五年,專門從事《資治通鑒》的編撰。而宋哲宗即位後,司馬光馬上被召回朝中任職,任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成為宰相主持朝政,排斥新黨,廢止新法,而司馬光廢黜新法後,像是完成了畢生使命一般,八個月就去世了。

只要此時朝中對新法不滿的文武百官齊齊發聲,永樂帝扛不住壓力,甚至不需要今日就扳倒姜星火,而是皇帝的態度出現動搖,哪怕是將王景下獄或者貶官,那麽王景就將一躍成為司馬光之於王安石那般的保守派領袖。

畢竟現在廟堂中雖然大多數人都反對變法,可問題就在於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見領袖。

而皇帝,是否也需要一個制衡姜星火的人呢?

他可是至高無上、唯我獨尊的皇帝!

怎麽能容忍一個沒有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的人威脅他的皇權呢?

這就是王景瞅準的時機,這也是他期待的回報。

無論是從歷史經驗還是現實廟堂,哪個角度來考量,王景的想法都是有道理的。

至於手段?

最復雜的廟堂問題,往往只需要最簡單的鬥爭手段。

當一切紛繁復雜的表象被撕開後,一位歷經三朝的資歷侍郎,擡著棺材,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在孝陵當著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靈,痛斥皇帝,請求誅殺奸佞,這就是威力最大的殺傷手段。

覺得粗暴嗎?不,在場沒有人覺得粗暴。

甚至姜星火都能從他前世看到的《明史》中找出好幾起同樣的經典案例。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日,楊繼盛在齋戒三日後上《請誅賊臣疏》彈劾嚴嵩,歷數其“五奸十大罪”。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一日,海瑞從棺材鋪裏買好了棺材,並且將自己的家人托付給了朋友,然後向明仙宗呈上《治安疏》,批評仙宗迷信道術,生活奢侈,棄天下於不顧等弊處。

天啟四年六月一日,楊漣將寫好的奏疏藏在懷裏,準備趁早朝時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面奏明匠宗,不巧當日免朝,楊漣擔憂再拖一天機密泄露,只好交會極門轉呈,在奏疏中列舉了魏忠賢的二十四條罪狀,揭露他迫害先帝舊臣、幹預朝政,逼死後宮賢妃,操縱東廠濫施淫威等罪行,請求匠宗“大奮雷霆,集文武勛戚,敕刑部嚴訊,以正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