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丹十,我走了。◎

河面中央的霧氣單薄, 陽光折射在空中,泛出了金銀色的光芒,那人手中的頭顱還在滴著血, 腳踩著鮮紅的血流,一步一步走出了屍海。

屍山血海映在他身後, 竟有了一種驚心動魄的妖魅。

河面上的寒風呼嘯,沒有一個人出聲,都被這一幕怔住, 即便認不出他們的模樣, 也看了出來,並非胡軍,他是屍海裏爬出來的唯一一個大鄴人。

一個人, 殺了整只胡軍......秦智掃了一眼跟前堆積起來的屍海, 至少有一千人。

他是鬼嗎。

沒給他質疑的機會, 那人先開了口,“都來了?”

秦智一愣。

國師?淩墨塵?

淩墨塵擡手抹了一下臉, 奈何手上全是血跡, 越抹越臟,索性也就這樣了。

笑了笑, 提起手裏的頭顱對跟前的沈明酥一揚, 平靜地道:“蕭家三皇子, 他倒是膽子大, 帶著人馬渡船過來,想過北河, 偷襲。”

沈明酥嘴唇動了動, 沒應, 愣愣地看著他一身血。

“幸好在山上看到了, 來不及搬救兵,帶著侍衛先過來了。”淩墨塵像是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指了一下她身後的濃霧,“人都去了岸邊,一個不少。”

有些累,他沒站穩,雙膝緩緩地跪在了地上,分明一身被血浸透了,此時卻看不出半分狼狽,將手中的頭顱輕擱在了她腳邊的冰面上,喘了口氣,擡目望了一眼四周,繼續同她聊道:“當年父皇在此地身受重傷,不久後便歸了天,我從小就聽姑姑和養父說起這一塊兒,耳朵聽起了繭子,不自覺地將其幻想成了人間地獄,總覺得這裏藏著一頭怪獸,可怕至極,為此還做過不少噩夢,如今親眼見到......”

他沒往下說,擡頭看向她,“以後告訴趙佐淩,下回再結冰,便炸了它。”

確實可怕。

沈明酥沒應他,走上前蹲在他跟前,伸手扶他,“你先起來。”

淩墨塵沒動,看著她遞過來的那只手,五指纖細,細嫩白皙,幹凈得像是被月光浸洗過一般,就是這只手,曾攙扶過他,喂過他藥,救過他命,給過他溫暖。

他做夢也想再去牽一回,但他不能再握,他怕自己一旦握住了,再也舍不得松手,眸子裏進了血,裏面的水霧流出來,與臉頰上的血汙一融,成了兩道血淚,他低頭,輕聲道:“丹十,我要走了。”

沈明酥的手一頓。

沉默了一陣,淩墨塵等臉上的水汽盡數落了下來,才望向身旁的那顆頭顱,道:“送給你的。”

再過兩日便是除夕,她不是一般的姑娘,送一顆胡軍的人頭給她,比送花好。

又想起來了一事,看著她,目光流露出了幾分柔和,道:“四丹還在,在橋市。”

她說,她院子裏曾經有個藥童,為了保護她死了,靈魂永遠都出不來,她要他保護好他們。

他答應她的,也沒忘,“我走之前,給了他們一筆銀子,本想讓他們各自回家謀生,他們卻不走,在橋市開了一間茶樓,說......”他笑了一下,“說要等你回來。”

還要等他回來。

沈明酥蹲在他跟前,眸子輕輕一顫,臉上也有幾道血跡,耳畔的發絲被風寒吹亂,黏在了臉上,伸著的手,終於緩緩地落下。

“別覺得愧疚。”淩墨塵道:“我不喜歡那個位置,趙佐淩比我更適合。”

風刮著她的鼻尖而過,寒氣一浸,又刺又酸,沈明酥看著他身旁溢出來的血跡,喉嚨啞了啞,沒說出來話,臉頰上卻忽然滑下來的一滴淚。

淩墨塵看到了,下意識擡起手,想去擦。

看到自己滿手的血汙,又收了回來,笑了一下道:“也別怕,我是誰?無所不能的淩國師,怎會如此輕易死了?況且我還有雲骨在身,會好好地活著,大鄴二十幾個州,之前走了一趟,走得太過於匆忙,還沒來得及細細遊耍,又怎會讓自己的靈魂禁錮於此。”

他道:“原本要打算找你道別的,如今見到了,正好,便就此別過。”

歇息得差不多了,試著爬起來,手撐著地,沒讓她扶,掙紮了幾下,到底是站了起來,冰面上留下的一灘血漬,分不清是他身上沾的,還是他自己的。身子幾番搖搖欲墜,又仿佛永遠都不會倒。

“要是哪天走到了昌都,再讓丹十請我吃一個雞蛋。”他最後對沈明酥一笑,“丹十,我走了,保重。”

沈明酥已跪坐在了冰面上。

他轉過身,同來時一樣,腳步踉蹌,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血跡,走進屍海堆裏,從裏面拉起了同樣一身血的馮肅,一主一仆,兩人相互攙扶著,跌撞往前,不知道要去哪兒。

但大鄴這麽大,走到哪兒便是哪兒。

二十二年前,順景帝放棄了自己的江山,守住了這條北河,他告訴身邊的人,天下從來都不是某一個人的,他屬於蒼生,屬於每一個大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