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上元夜

然而家門之後又有什麽?還能是她的家嗎?

羅疏就這樣孤零零地站在街頭,看著看著突然失聲痛哭,在路人揣測的目光下虛軟地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心中塵封了十多年的“家門”。

她沒有勇氣去敲開那扇破舊的門,也不會在被賣掉十多年後,還天真地認為門後的人是自己的親人。

原來過去無數個夢裏總也跑不到盡頭的巷子,竟然只有這麽窄、這麽短。

羅疏盯著那扇門站了許久,直到木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從中走出一位年邁的老嫗。

燈籠巷裏有不少紮燈籠的鋪子,為元宵燈會準備的花燈幾乎堆滿了街市。羅疏下轎之後,站在街頭茫然地張望,只覺得眼前的街巷與兒時記憶大相徑庭,一瞬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老嫗陌生的面孔讓羅疏心中一驚,下一刻才明白什麽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人去樓空——當年賣掉自己的那一點錢,怎麽可能拯救一個日益敗落的家?那些她還奢望再看一眼的人,注定會在她的生命裏煙消雲散。

轎夫對揚州四通八達的街巷是最熟悉的,一路擡著轎子健步如飛,不出半個時辰便從繁華的齊府街走到了熙熙攘攘的貧民區。

緣起緣滅,都是人生的大悲苦——今天了卻了這段心事,她的揚州之行差不多也就結束。

羅疏與齊夢麟分開後,獨自走過兩條街才雇了一頂轎子,對轎夫說出了一個記憶中的地名:“去燈籠巷。”

接下來的日子裏,羅疏基本上每天都待在齊夢麟的多喜園。一是因為年節越近齊夢麟的應酬也越多,天天走親訪友忙得腳不沾地,二是羅疏本人也無心遊玩。好在齊夢麟屋裏閑書極多,都被她借來一目十行地做消遣。偶爾齊夢麟回到園中,看見羅疏安安靜靜地歪在暖爐邊,手裏拿著一卷《琵琶記》什麽的,真是癢得他抓耳撓腮,恨不得賴在她身邊來個紅袖添香夜讀書,奈何府外總有推不掉的應酬在等著——他在山西當官,害得一幫狐朋狗友望穿秋水,好不容易過年回來一趟,總不能不給面子。

“那也好,反正日子還長,我過兩天陪你去遊保揚湖啊!”齊夢麟與羅疏約定之後,便歡快地跑去見自己的二哥。

除了酒會詩社,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齊夢麟也避不開,那就是接受從四面八方送來的“孝敬”。這筆錢是真正供齊府揮金如土的來源,也是他從小到大習以為常的一種存在——小時候他看著各式各樣的人“孝敬”他的父親,長大後開始有人“孝敬”他,並且孝敬的人越來越多,數目越來越大。他完全不必思考其中的是非對錯,理所當然地認為收下這筆錢是一種禮貌,賓主皆歡;只有看不起一個人的時候他才會拒絕,並且被拒絕的人也是心低意沮,如喪考妣。

“你只管去忙你的,我一個人隨便走走。”羅疏對齊夢麟道,“我逛累了就雇頂轎子回齊府,也不怕迷路的。”

然而今年情況有所不同,他看著禮單上觸目驚心的數字,心底竟隱隱生出一絲莫名的不安。

齊府二公子竟然是個求仙問道之人,這一點頗出乎羅疏的意料。這時就聽齊夢麟樂呵呵道:“我二哥拜師於茅山,一年才回來一次。他今天一回來,我就走不開了,要不我讓連書陪你逛吧?”

自從認識了羅疏以後,他不再是原先那個不知米價貴賤的紈絝公子了。他打過匪、救過災,甚至幫忙收殮過病死的妓女,民間疾苦在他眼裏變得具體起來,窮人活命需要的粒米束薪,和他手裏的這些數字實在相差得太遠太遠。

羅疏聽了他的話,也翹首向鐘磬聲的方向望去,只見不遠處的街頭出現了幾十個小道士,一路慢悠悠地拿著法器唱念做打,列隊往齊府走來。

可惜即使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峻,齊小衙內也琢磨不出什麽解決之道,於是他只苦惱了大約一刻鐘,便丟開手跑去邀羅疏遊燈會了。

早飯結束之後,齊夢麟陪著羅疏出府,準備領著她在揚州好好遊覽一番。不料人剛出門,就聽見府前的長街外傳來一陣悠揚的鐘磬聲,齊夢麟一聽那聲音便嚷道:“我二哥回來了!”

“這幾天我實在太忙,也沒能好好陪你,”齊夢麟先是十分歉疚地向羅疏道歉,下一刻臉就一變,興高采烈道,“不過元宵節我特意空出了時間,陪你遊燈會去!”

“好好好。”齊夢麟立刻一本正經地點頭,心底卻波瀾起伏:昨晚自己偷偷犯下的出格事……要是能醒著來一次,不知該有多美。

羅疏看他一臉興沖沖的模樣,哭笑不得道:“沒事,我和屋裏的姑娘們都約好了,那天一起去看燈,你只管玩你的去。”

“醉了多少會失態的,”羅疏微微一笑,將他的話搪塞過去,“以後別再灌我酒了,否則只怕還有更出格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