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5/10頁)

他們總是為這類爭論不歡而散。

淩立說沒關系。但話雖是這麽說,真的能沒關系?從她的眼睛裏明明看見了失望,它們一點一點從瞳孔裏朝外散發,把整個房間都占據了。

我指得上你嗎?半夜醒來,半邊床都是空的,摸一下一手的冰涼。我要一個有體溫有呼吸的人,你能給我嗎?說著說著,淩立又傷感起來,眼睛也紅了。

馬邑龍暗暗發誓,明天,明天一定彌補,讓她滿意。

我啊!我照樣可以支撐你。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許諾的明天,也就是第二天的晚上,一個電話,一個千不該,萬不該在這個時候打進來的電話,把一切都毀了!

淩立很反感聽這樣的大道理,說,我不提可以,但你得告訴我,誰來為我支撐?

這次不同,他一進門,還沒“哎嘿”完,音樂聲卻先響了起來,像是有支樂隊躲在什麽地方,要慶賀他們的團聚。當然,不是什麽樂隊,是手機的鈴聲。現在想來,是多麽的諷刺啊,一首極其歡快的樂曲!他只好又踅回去,將淩立忘在沙發上的手機拿了起來。為了不讓它再響下去,又摁了接聽鍵。

還有一次,他跟淩立在電腦上做了個簡單的試驗,類似心理測試,把每一項都列成“是”與“否”,然後在上面打“√”和“×”,看看究竟是“√”多還是“×”多,“√”代表留,“×”代表走。結果得出的結論是“√”多“×”少。這個簡單的加減法遊戲,讓他最後下定了決心,非常嚴肅地正告淩立,以後別再提轉業的事情。他說人生苦短,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不錯了。既然只能做一件,就應該挑自己喜歡的事。我就喜歡這件事,它這麽有價值,有意義,對國家對民族都有益,一般人想做還做不了呢,我知足了,你就成全我吧!再說,這裏確實需要人,大家都往北京擠,都往大城市擠,中國的其他地方留給誰?這個發射場留給誰?

以前也沒發生過同樣的情況,淩立有事的話,他就替她接聽。換過來,淩立也可以接他的電話。他們倆對手機沒附加條件,幾乎都是公開的,沒什麽秘密可言。

這是好事呀,你哭什麽?淩立不解地眨著兩只大眼,在漆黑的深夜裏,也能感覺那雙眼睛在說什麽。她輕輕地嘆了一口,說你在山溝裏真是越呆越傻了。

但這次不對勁。他剛按下接聽鍵,還沒“喂”一聲,對方聲音先過來了:親愛的,你好!是一口流利的英語,一聽就知道,對方是個老外。

我夢見自己要離開基地了!

他自然也用英語回答:對不起,我不是你親愛的!你是誰?

告別什麽?

這時,淩立從臥室裏沖了出來,跟救火隊員一樣,急火火地瞪他一眼,一把奪過手機,嘭地將手機蓋關閉,然後火冒三丈地質問他,為什麽接她的電話?你就不能紳士一點嗎?你什麽時候才能學會尊重人?你問人家是誰幹嗎?有你這麽問的嗎?

你還說呢,我正跟老於他們告別,你就把我叫醒了。

一連串的問號,把他砸蒙了。他先是驚愕,後來被淩立咄咄逼人的眼神激怒了,兩個人唇槍舌劍起來:接你一個電話至於發這麽大的火嗎?又不是第一次接,再說了,以前怎麽能接,現在就不能了?你通知過我嗎?你有什麽密要保?我問一句怎麽不行?何況是他先說的,什麽人跟你這麽親密?你沒做虧心事用得著這麽緊張嗎?坦然就是了你!怎麽我沒火你倒先火起來了?

有一次,正做夢時被淩立叫醒了。淩立說,你夢見什麽傷心事,我從沒見你這麽哭過!

我怎麽不坦然了?我跟戴維不過是工作中認識的一個朋友……淩立臉上蒼白,全身有點打戰。

一個將年近半百的人,回到地方幹什麽?他真想象不出來。一想這事,他心就發慌,連覺都睡不安穩,總是被噩夢纏擾,不是一次次看見發射場變成火海,就是自己被宣布成轉業幹部。醒來時,總是一身冷汗,跟見了鬼一樣。前者是可怕,那是平時工作緊張勞累造成;後者呢?轉業有這麽可怕嗎?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不是可怕,而是情感上離不開。要不,他能讓淩立失望嗎?

工作中認識?工作中無非是同事,能叫“親愛的”嗎?

他知道淩立指的“點”是什麽,正是這個“點”,讓他有了覺醒。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外的習慣,再說,我不能交這樣的朋友嗎?淩立激動起來時,聲音像撕裂一般,有些沙啞。

每次假期的尾聲,淩立都要流淚,舍不得和他分開,弄得他心裏很不是滋味。淩立一邊哭一邊問他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沒有你的日子,我真過不下去。”他理解淩立,這完全屬於標準妻子的抱怨。應該說,淩立是個好妻子。這麽多年,她沒拖過他的後腿,他心裏感激她,讓她記上賬,老來一並還上。淩立笑著說,我不賒賬,要還現在還。他嘿嘿地樂。他一直認為他們的小日子過得不錯,算不上完美也算得上和諧幸福。畢竟這麽多年的兩地生活,沒“兩地”出問題來,這也是他引以驕傲和自豪的。當然,他心裏也不是不想和淩立團圓,誰願意過這種長年“光棍式”的日子,除非心理有問題。只是他不敢跟淩立提這個敏感的話題,只要一提,淩立肯定說:“我不要農村包圍城市,也不要支援‘三線’,重蹈你父母的覆轍。這不行,絕對不行!你不為我著想,也得為這個家著想,也得為龍龍著想!龍龍得上學,他必須在北京上學……”每次說到這,她都會話鋒一轉:“考慮轉業吧,像你這個級別轉業回北京,好歹安置個位置,我和龍龍還指著你帶我們奔小康呢。”他知道淩立的“小康”是什麽概念,她周邊的朋友大多是比較富裕的人,開著好車住著別墅什麽的。淩立天性倒不貪戀奢華,但她喜歡過好日子,喜歡逛精品店,喜歡刷卡消費,喜歡成為各種俱樂部的會員,喜歡優雅、時尚,喜歡旅遊,腦子裏總不停地勾勒著A計劃、B計劃甚至C計劃,她設計的方案有好幾套。她也沒忘了替他設計,希望他趕緊回北京,趕上時代的步伐,再拖下去,過了那個“點”,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