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消失的瓷器(四)(第2/4頁)
而且如果真要挨著細細地看,別說他們兩個,就算把翰林院所有人都調來,沒有十天半月也看不完!
可以,但沒必要。
市舶司的賬簿大致可分為兩類:對公,對私。
而這兩類又可分為兩類:出口,進口。
其中對公的賬本需要同步復刻,按月上報戶部,戶部再報內閣,內閣再交皇帝本人預覽,層層審核,所以一開始就做得很細。
比如這本,“天元三十五年七月,杭州織造局出甲等無暇百蝶穿花、魚戲蓮葉、織金波斯菊提花緞各兩百二十匹,朱紅、鵝黃色素面緞各三百二十一匹,鴉青一百八十五匹……”
數量會精確到個位數。
哪怕差一套,查一文錢,戶部那關就過不了,直接給你打回來,連夜重算。
但到了民間貿易時,就顯得有些粗獷了,諸如“雨過天晴色荷葉杯百余套,海棠紅童子連身壺二十余套……”
沒有貨物來源,沒有成色品質鑒定,更沒有精準統計。
也就是說,官方進出口貿易基本不會有太大問題,問題出就出在民間貿易上。
而這也跟最初天元帝的猜測相吻合。
金暉皺眉,“百余套,一百零一套也算百余套,一百九十九套也算百余套,如此敷衍了事,成何體統!”
私商進出口都要納稅,數量對不上,就證明有人逃稅!
“這個很難釘死,”秦放鶴的反應出奇平淡,“因為有損耗。”
這年頭出海貿易風險極大,船毀人亡、血本無歸的事時有發生,民間一夜暴富,又一夜破產的案例屢見不鮮。
經商,玩的就是一個刺激。
瓷器易碎,在當下的運輸條件下,零損耗絕對不可能。
官方貿易少稅,直采直供成本低,利潤率自然高,就有余力研究防震技術。且海船技術先進,顛簸本就小,所以損耗率相對較低,可以精確到極致。
但民間商人瘋狂逐利,且用的船只也不如官方那麽先進,為了抵消高昂的稅款和各環節成本,超載是必然的,導致損耗率居高不下。
往往運出去一百套,抵達目的地後只有四十套完美的,若一開始朝廷就收了一百套的稅銀,那這一趟海商們就只有賠本。
金暉皺眉,“空子未免忒大了些,自古無商不奸,必然有人以此謀利,不如叫他們事後憑碎片退稅。”
高門大戶內部不都是這麽辦的麽,為的就是防止某些刁奴膽大包天,以損耗之名行盜竊之實。
“談何容易!”秦放鶴搖頭。
朝廷不是沒這麽想過,但新的問題迅速滋生:
跨海遠航前後可能持續半年甚至一年之久,船上空間本就有限,讓他們再把碎瓷片運回來?運回來再重新拼湊?
費時費力,不現實。
更有奸商故意搜羅碎瓷片,專門借機騙稅的。
朝廷顯然也清楚這一點,所以幹脆兩弊相衡取其輕,統計數量時總會松松手,彼此省卻麻煩。
金暉聽罷,似被全新的認知沖刷,久久無語。
他從沒想過這些。
秦放鶴已經飛速瀏覽完幾本卷宗,去書桌邊鋪開白紙,按照瓷器品種分門別類記錄,頭也不擡道:“身居高位者往往看不到下頭公務的難處,沒那麽多想當然,也沒那麽多非黑即白,治大國如烹小鮮,急不來。”
上位者們習慣了發號施令,動輒“我覺得”“我以為”“這兒應該怎樣怎樣”,其實都是狗屁。
為什麽最忌諱一把手是外行?
因為他們是真的很喜歡不懂裝懂瞎指揮。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當權者自以為是可能帶來的後果,是難以想象的可怕。
所以農研所也好,工研所也罷,哪怕冒著可能被天元帝猜忌的風險,秦放鶴也沒松口,堅持要專人專管。
金暉慢慢走過去,看著他以一種非常奇特的符號做記錄,有點難以置信,“你在教我做事?”
秦放鶴笑笑,“你覺得是就是吧。”
他倒沒有好為人師的癖好,只是受夠了身邊天真夢想家們的環繞立體聲,受夠了他們滿口仁義道德高高在上。
沒有後世發達的信息流通手段,這個時代的文人們階級固化,思維局限性更強、可塑性更差。
真的很煩,想殺人的那種煩。
身邊的人越實際,對他也越有好處罷了。
金暉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麽,但又沒說,倒是被秦放鶴筆下的“鬼畫符”吸引了注意力。
“這是什麽?”
“阿拉伯數字,一種非常簡便的計數方式。”秦放鶴沒藏著掖著,坦然道,“其實是婆羅多人發明的,哦,就是如今的印度國,先有阿拉伯國人傳播開來,早在數百年前就曾隨佛教一並傳入我國,前後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