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4/7頁)

澄明方丈微笑道:“施主哪裏話?”

他將裴明淮讓進客室,小和尚送了茶來。裴明淮見那茶奇異,便是幾片葉子浮在其中,澄明方丈笑道:“塔縣偏僻之地,茶也難得有,這是我們禪院之中的一種樹葉,以代茶用,倒是清香。”

裴明淮端在手裏,已覺清香撲面,贊了一聲。澄明方丈也自啜了兩口,朝外面雪景凝望半日,緩緩道:“施主此來,大約是有話想問貧僧的吧?”

裴明淮笑道:“方丈大師神機妙算,在下確實有話想問。”

澄明方丈道:“施主有話盡管說,貧僧知無不言。”

裴明淮道:“那晚酥油花會,上花館的佛本生故事,本乃常見。但在下看來,連大師這等修禪之人都臉色陡變,卻有甚麽緣故?”

澄明方丈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又道:“毗楞竭梨王為求佛法,以千釘自釘其身,本是大善之舉。施主既然問到……唉,貧僧實在不忍說,連想一想都覺著……”

裴明淮道:“難不成此地真有此事?”

澄明方丈面色慘然,道:“貧僧虛度了這八十年的光陰,苦修佛法,卻始終忘不掉幼時所目睹的……唉!貧僧也是在那之後,毅然剃度,決意替他們念經超度……”伸手一指殿中長明燈,“這些燈,也點了幾十年的了……”

裴明淮道:“還望方丈賜教。”

澄明方丈微微眯眼,似被窗外那雪光映得睜不開眼了。“那時我只有幾歲,也不知為何,竟記得如此深刻,想必是見到的事太過慘酷,深深印在腦子裏了。那萬教的教主,就是這般被釘死的……那真是……真是堅忍之極,那鐵釘何止百枚,一釘釘地釘在他身上,竟然從頭至尾,沒求過一句饒……只是口中一直念經文,是他們教中的經文……後來眾人聽得厭煩,竟割了他舌頭……”

裴明淮回思當年情景,真是連想想都覺得驚駭。便問道:“為何要如此對他?”

“釘一枚釘子,便問他願不願意背棄他這萬教。”澄明方丈搖頭,眼睛眯縫得都藏在了白眉之下,“直到斷氣,他也是不肯的。”

裴明淮喃喃道:“毗楞竭梨王願以己身受千釘,得了佛法。他……這人反倒受盡折磨,身死了……”

“阿彌陀佛。”澄明方丈誦了一聲佛號,道,“施主,你有所不知,他們教義之中,若是為了護本教而身死,那末死得越是慘烈,便越是高貴之舉。是以不僅是這教主,他手下教眾,雖在酷刑之下,肯叛教的,也不到三成。”

他見裴明淮微微搖頭,道:“施主想必不以為然。”

裴明淮淡淡道:“依在下看來,死後如何皆是空罷了。觀身不凈,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佛理存於一心便是了,聚眾開壇,更滋生多少事端,不信也罷。”

澄明方丈道:“善哉!鳩摩羅什以一己之身,自西域不遠萬裏而來,譯經傳經以普渡眾生,照施主說來,也是無益?”

裴明淮道:“是以聖僧寥寥,有私心者,倒是不計其數。”又道,“敢問方丈大師,是不是所有的萬教中人,全都死了?”

“那倒不曾。”澄明方丈道,“他們也聽到些風聲,教主不肯離去,卻派了心腹帶了些人離開,據說是去了中原。”

裴明淮點頭,道:“剩下的人……”

“但凡追隨教主的,自然都死了。”澄明方丈道,“若願背教的,自然能活。後來有一位高僧來此,說此地血腥太重,設了道場超度,便是貧僧的師傅。眾人感其心意,便修了這座普渡寺,願意出家虔佛的人,也越來越多。過了些年,家師圓寂,貧僧便領了方丈之職,繼續替他們誦經……”

裴明淮道:“照在下看來,方丈的善心善舉,恐怕難以實現。血海深仇,哪怕是過了多年,一樣的也是無法釋懷。”

澄明方丈合掌道:“善哉!善哉!若是終生為仇所累,又有何益?”

裴明淮躬身道:“方丈大師說得是。只是世間癡人,又有幾人能悟?”

就在此時,只聽一陣哈哈大笑,那陳博拖著鞋子,奔了出來,笑道:“貴客來了,我居然還沒睡醒,實在失禮!。”

裴明淮道:“不敢,陳先生客氣了。”

陳博看看澄明方丈,又看看裴明淮,道:“方丈,你跟裴公子在說些什麽?講禪論經麽?”

澄明方丈嘆道:“這位施主,在追問貧僧當年萬教之事。”

陳博一驚,望向裴明淮,道:“裴公子,你怎麽問及此事了?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塵歸塵,土歸土,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裴明淮道:“陳先生也知情?”

陳博苦笑,道:“我也是這裏的人,如何不知?說來也不太好意思出口……聽說我祖輩,也是篤信此教之人,但最終為了活命棄了教。此後終生吃齋念佛,也算是替那些死去之人積積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