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剛入十一月, 玉京城上空便已經飄起了細碎小雪,來往於城池中,呼吸之間凝出淡淡白霧。
不過初冬, 畏寒的人已經早早披上厚重裘衣, 風雪中挾裹著凜冽寒意, 緩緩沁入肺腑。
在持續了數日的小雪中,玄商歲末演武終於到了。
這日一早, 天邊尚還在似明似晦之際,商王宮中眾多內侍宮婢便已各自忙碌起來, 君王出行,隨行儀仗自不能太簡薄。
在一片忙碌中, 宿子歇作為難得的閑人, 喪著張臉站在內殿中, 一雙死魚眼耷拉著,像是還沒睡醒。
身為國君公子,今日他卻不能與姚靜深等人一道出席,作為宿昀如今身邊最年長的兒子, 他也要著冕服隨行左右。
宿昀膝下不是沒有與宿子歇年紀相仿的子女, 不過他們都還尚在其他諸侯國為質, 留在他身邊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十歲余,所以在宿子歇回到玄商後, 他便一躍成為了宿昀身邊最年長的兒子。
也是因為聽說他回到玉京的消息, 宿昀其他為質的兒女不免心思浮動, 各自施展手段,希望宿昀也能將他們接回玄商, 卻未得回應。
看著宮婢為宿昀穿上玄黑冕服,宿子歇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真無聊。
公子冕服不如君王冕服繁復,他早早就已經穿戴完畢,卻無事可做,只能候在此處。
注意到他的神情,宿昀看了過來,袍袖自張開雙手垂落,其上繡了烈烈玄虎紋。
宮人扶著玉冠,小心為他戴上,冕旒垂下,宿昀看著自己的兒子,忽地含笑問道:“你可想著此衣冠?”
宿子歇面上困頓神情一整,他擡頭看向宿昀,眼底已不復之前那般漫不經心。
父子二人無聲對峙著,一別十余年,宿子歇的身量已經不遜於自己的父親,他不久便要及冠了。
他看向自己父親的神色中難掩戒備,未作任何回答。
這本就不是能輕易訴諸於口之事。
見他如此神色,宿昀卻緩緩笑了起來,他自如地轉開了話題:“寡人聽說,你近日改修了法家?”
“在上虞之時,不是一直都修符道?”
宿子歇攏著袖子,微垂下雙眼,語氣聽不出多少喜怒,只道:“想改便改了。”
聽了他這話,宿昀勾了勾唇角:“你離開玉京之前,不是還同寡人說,所謂律條法令,都是狗屁嗎?”
宿子歇的聲音有些沉冷:“我在淮都遇上些人,懂了些道理。”
心之所向,雖千萬人,吾往矣。
淮都圍殺那一夜,許鏡的話便如炬火,令宿子歇終於下定了決心。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九州歷來如此,但宿子歇忍不住想,為何律法只能節制下民?
他實在不喜歡這一點。
就算古來如此,他還是不喜歡。
阿瑤說得不錯,既然不喜歡,就該去改。
他或許沒有阿瑤的能力,但至少也能做些什麽。
看著宿子歇,宿昀眼中笑意略深了些許:“看來在淮都這些年,你也不至完全虛度了。”
宿子歇不再說話,宿昀便也沒有再說什麽,內殿中驟然安靜了下來,一時只剩下宮人動作的輕微窸窣聲,這片有些凝滯的沉默一直延續到宿昀起駕出行。
君王車駕一路自商王宮而出,徑直向玉京城外滁虞山而去。
宮中禁衛著甲胄,身騎玄虎,護衛在君王鑾駕左右,前後儀仗赫赫揚揚,大商玄虎旗在風雪中飄揚。
玄虎為大商圖騰,商王宮中豢養數只,每到大場合時便都要牽出來撐撐場面。
滁虞山行宮之中,宿昀到時,玄商朝臣並眾多玉京世族已經候在此處,但主位下首的位置尚且空缺。
在君王倚仗抵達行宮之時,長孫靜一行也終於出現在滁虞山上。
齊整的馬蹄聲響起,聲勢浩大,擡頭望去,只見繡有長孫氏族徽的玄色旌旗在風雪中鋪展,長孫靜未坐輦駕,著玄色深衣馭使龍駒而來,傅集與長孫恒齡等人緊隨其後,數名驍武衛鐵騎隨行而來。、
龍駒腳力上佳,不過片刻長孫靜一行便已越過冗長儀仗,追上緩緩而行的君王輦駕。
宿子歇騎在玄虎上,自君王玉輦旁轉頭,恰好對上青年冷冽目光,他下意識握緊了手中韁繩。
長孫靜著實生了一副好相貌,骨相優越,不過過高的眉骨投下陰影,讓他面容平添幾分肅殺,分明有鷹視狼顧之相。
在看到這張臉的瞬間,宿子歇不由自心底升起一股難以言說的寒意,他緊緊抿住唇,面上神情似乎因為用力太過而變得僵硬。
衣袍之下,宿子歇身形繃緊,像是一張被陡然拉滿的弓,被他深埋在回憶中的舊事,在見到長孫靜這一刻盡數湧上心頭,他眼前仿佛只見一片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