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回家的路

因飛機延誤,姐姐和廖繁木風塵仆仆地趕到時,小小的病房已擠滿了人。

被爸爸救下的孩子的爸媽在本地電視台記者的引導下,捧著鮮花錦旗前來致謝。據電視台記者介紹,這對夫妻是外來務工人員,原本都是老實本分的農民。孩子爸一見我父親便一跪不起,恩人長恩人短地喊個不停,孩子媽更是抱緊我母親,哭得泣不成聲,堅持讓孩子認我父母做親。

電視台的攝影機記錄下這感人的一幕,記者又提出對父親進行采訪。在征得醫生和父親的允許後,記者建議我們一家三口和孩子一家三口一同出鏡。側立母親的身旁,見姐姐在門口出現,我很自然地朝她招手,互換了位置,自覺地退到鏡頭以外的角落。

也許內心深處,我仍無法逃脫自卑築起的牢籠——慈父慈母和乖順優秀的女兒,才是幸福完整的一家三口。而我有太多的陰暗面,曾經懷揣恨意一次次忤逆我的父母,曾經覬覦我姐姐的男友長達十年之久……這樣溫暖美好的鏡頭裏,不應該有我的存在。

感覺肩膀被人輕輕按住,我笑著迎向廖繁木鼓勵的眼神。他指了指姐姐旁邊的位置,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只聽記者問到父親為什麽會毫不猶豫地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

“因為我以前也丟過孩子。”

父親的回答令在場所有的人均為之一驚,包括我自己。我困惑不解地看去半靠病床上面容蠟黃的父親,恰巧他也直直地朝我投來的目光。僅僅對視一眼,我竟從中讀到了愧疚與歉意。

“我大女兒小時候身體不好,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大女兒身上。小女兒四歲那年,我帶著她陪大女兒到醫院復查。沒注意,小女兒走丟了,我急得到處找,多虧有好心人把孩子送回來。我當時抱著小女兒,就覺得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像在怪我,爸爸,你怎麽不拉緊我的手,你怎麽能把我弄丟了……”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父親,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拼了命地試圖將其在我的記憶裏還原,卻找不到任何與之相符的細微片段。一刹那間,只覺後背發涼,戰栗不止,這些年來我竟如此麻木,丟失了不知多少寶貴的記憶。

“我不是個合格的爸爸,對我的小女兒愛錯了方式。我只想她能健健康康長大,所以從不對她有什麽要求和寄望。自己做得不好,才會被她理解成對她不關心愛護。我是個偏執的爸爸,小女兒越是不聽話,就越是覺得她還在怪我,覺得她不懂事,不能體諒父母的難處。我也是個懦弱的爸爸,不敢承認自己對小女兒一直不夠好。”

不!我才是個偏執、懦弱、不合格的女兒!

心底呐喊幾乎破口而出,哽在喉嚨,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我竟忘記呼吸,眼淚漸漸模糊雙眼。

“昨天晚上,聽到小女兒說她明白我們是愛她的,我也有句話想對她說,”父親不顧母親的阻攔,執意坐直身子,他看向我,眼睛裏傾注著慈愛的光,一字一句慢慢道,“靈均,爸爸錯了。”

靈均,爸爸錯了……

“小夥伴/說再見/明天還要再相見

彎彎腰/挺挺背/肚子餓了把家回

哼著歌兒把家回……”

耳畔仿佛又響起那首熟悉的童謠,松子哼著童謠回到了家,可這段回家的路太遙遠,也太漫長。我遠比松子幸運,在二十歲的這一年這一天終於幡然醒悟,不必再跌跌撞撞地經歷坎坷,不必再渾渾噩噩地迷失方向,我的家人們已向我展開最溫暖的懷抱,迎接我回家……

采訪結束人群散去,病房裏很快恢復平靜。母親將插滿鮮花的花瓶擺在床頭,我拉開窗簾夕陽和煦照進病房,姐姐送完廖繁木回來,我們紛紛圍坐父親病床旁,就這樣迎來了久違的團聚,既特殊又意義非常。習慣忙碌的母親削起蘋果,姐姐道聲我來剛伸手,我已搶先起身,隔著病床從母親手中抽走蘋果和水果刀。三個人你看我,我看她,相視而笑,我突然發現長相並不算相像的我們母女三人,其實有著相似的笑容。

虛弱但並不顯懨然萎靡的父親也同樣面帶微笑,不經意地問:“昨晚上你同學提到的那個樂……”

“樂川。”接過話,我大方坦率道,“我男朋友。”

“樂川……你之前在電話提到的那個嗎?”姐姐欣喜地追問。

“對,是他。”

“小夥子的心意我領了,他的錢我們不能用。”父親聲音不大,但語氣堅決。

換作以前那個渾身戾氣、言行乖張的我,大概會將父親的話粗暴地理解為,對樂川的否定與排斥。但現在我學會了站在父母的角度思考問題,樂川對於我是非他莫屬,而對於他們,還只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不可以隨便接受他的幫助。父親的決定無疑是審慎而周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