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秋葉靜美

農歷八月十六日淩晨,老爺子於睡夢中永遠閉上了雙眼,走得安詳,寧靜,不失尊嚴。

依照老人生前遺囑,不設靈堂,不開追悼會,但仍有很多舊部老友聞訊前來悼唁。家人們不得已,唯有在二樓書房匆匆布置下一個簡樸的靈位。默哀,鞠躬,慰問家屬,每一位悼唁者都顯得很克制,沒有人大放悲聲,也沒有人痛哭流涕,不為本就凝重悲慟的氛圍,再多增添一絲哀戚。

從白天至黑夜,一襲黑衣的樂川就站在靈位近旁。自始至終他埋著頭,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沒有掉一滴眼淚。

有好幾次,我實在看不下去想不顧禮數地沖過去勸勸他,都被道長用眼神制止。他告訴我,沒有用的。當人處在最傷心悲痛之時,往往不勸解,不打擾,才是對他最大的安慰。

臨近夜深,隱忍了一整日的情緒終於決堤,樂川的兩位姑姑率先開始低聲啜泣,隨後是女眷和孩子。很快便感染到在場的男人們,哽咽自責,不該聽老爺子的話同意留在家中治療,要是堅持送往醫院,也許能多堅持些時日。

唯有樂川,依舊一動不動,仿佛與世隔絕,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

啜泣聲、自責聲越來越大,我也偷偷背過身抹眼淚,卻聽道長低喝一句,胡說八道!然後,他用一句話,給在場所有人上了一堂有關死亡的課。

他說,老朋友這樣走才合理,才輕松,你們任何自作聰明橫加幹涉,不過都是過度治療、過度關懷,只會讓死亡過程變得痛苦而漫長。

我知道,老爺子生命最後一段記憶中,沒有眼淚、藥物和冰冷儀器,只有酒、圓月、晚風與歡笑。是溫暖的,足以照亮他走往另一個世界的路。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夜已經很深了,沒有一位家人願意離去,天亮之後,老爺子將被送入焚身的烈焰之中,那才是真正的訣別。

就在這時,書房門口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是易子策,另一個是位中年男人,看眉眼應該是他父親,均著深色衣褲,神情肅穆。兩人緩步來到靈位前正要鞠躬,樂川竟沖去攔在中年人面前,目光冷峻地看向他。

“不必了,這裏不歡迎你。”

樂川的聲音極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面容更是淩冽而無情,好像那男人再敢彎下一寸腰,他就會毫不客氣地動手打人。

那男人錯愕一愣,攀上樂川肩膀,沉聲道:“就算你恨我,不肯原諒我,也該讓我祭拜……”

“不用!”樂川厭惡地揮動手臂,“我不恨你,只請你立刻消失。”

他的語氣更加強硬,像帶著深切恨意,咬緊每一個字。那男人並沒有離開,眉峰抽動,靜默不語。兩人陷入僵持之中,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無息的角力。四周空氣凝結,所有人都噤若寒蟬。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有何恩怨,從沒見過這樣的樂川,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冷酷得令人心悸。

最後,那男人重重地嘆了口氣,無奈地選擇了退讓,轉身走出半步又頓住,再度面向樂川:“你不讓我祭拜你爺爺,我兒子替我鞠躬,不,磕三個頭總可以吧?”

說完他不等樂川答復,迅速退至一旁,獨留樂川和易子策站在靈位前。一直沉默垂首的易子策聞言,擡眸看去樂川,肅穆神色不改,又添了些執著,仿佛在對樂川說“即便你不同意,這頭我也磕定了”。樂川與易子策默默對視數秒,肅殺的戾氣一點一點從面龐褪去,他慢慢退到靈位旁。

“咚——咚——咚——”

這三聲,像撞進每個人的心房,在易家父子離開很久後,仍在書房裏振振回響。樂川恢復了磐石一般的站姿,不與任何人有任何一刻的眼神交匯。而我卻留意到大家都像我一樣,會情不自禁地望向他,含著各異的情感,疼愛、憐惜、憂慮……

時間毫無意義地流逝著,很快將暗沉沉的夜送入盡頭,東邊曙河欲曉。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離開,把最後一段相處的時光留給一對最親近的爺孫倆。沛沛故意走在我前面,回頭一眼,耐人尋味。我全心惦記著樂川也沒深究,等人全部都走光了又回到二樓,躊躇了會兒沒有進去,於書房門口靠墻席地而坐,只要稍稍一偏頭便能看見他。就這樣陪著他,我心裏也安穩。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裏面喊我名字,我微微一愣,樂川應該不知道我就守在外面。

我忙應聲,沒有立即進去,探頭望見他仍舊保持著原樣,莫非熬夜過後自己出現了幻聽。清晨的一縷光線投落在他身側,他似乎這才意識到天已經大亮,緩慢而遲鈍地伸出手,掌心向上托起白晃晃的日光。

“爺爺讓我把他的骨灰撒進大海,可這裏沒有海。”樂川盯著掌心裏的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