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陛見(第4/4頁)

皇帝看著她,腦子裏想著一句話“祝纓在彼經營十年,萬一行事有偏,冰凍三尺,恐釀成大禍一時難於收拾”。巧了,陳萌提到了祝纓,皇帝就要叫她來問一問。

皇帝慢吞吞地問:“你在梧州,除了勸課農桑、辦學校,還鼓勵商賈、放任婦女致使風俗變異?”

祝纓回答得也不快:“臣在梧州,是代天牧民。放牧麽,怎麽能趕好羊群,就怎麽幹。”

皇帝的聲音重了幾分:“就是有了?”

祝纓擡起頭,突然而有力地說了一句話:“界碑就是一塊破石頭!”

兩句話根本連不上,皇帝眨了眨眼,有一點茫然:“什麽?”

祝纓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有了一點興趣,接著說道:“界碑,有人守著它,它才能證明疆域在這裏。沒有人,它就是塊石頭。疆域是人定的,不是石頭。只有人,才能讓一切有用。我要人!梧州一直只有八個縣,暫時沒有能夠繼續擴張,是因為人口不足以控制更遠的地方。”

皇帝一點頭,這個他很懂,不然為什麽答應羈縻而不是把獠人征服了、地方都拿做郡縣呢?是不想嗎?

皇帝問道:“這與你鼓勵商賈、放任婦女有什麽關系?”

祝纓道:“人,無非兩點,養得活、留得住。梧州地方,羈縻五縣自不必說,窮山惡水。其余三縣,至今還有流人營,是流放人的煙瘴之地,地方看著大,一多半是山,它耕地少!三縣計耕田若幹畝,人口若幹,京畿附近一縣就抵得這三縣總和了。整個梧州,說是窮困都不為過。至今稻麥兩季,畝產收獲只勉強與沃土相當。耕地少、畝產低,糧食不多。

要守疆土,需要人,人要吃飯。太窮的地方縱使生了出來也養不活,養大一點,也留不住。沒有人,又守不了土。所以得想法子讓他們活。稅高了、役重了,人就跑了,進山去了。稅不高,又要維持,除了種地,還得有別的糊口的營生。梧州商賈與別地有些不同,他們販的是本地的產出,不是純然倒買倒賣,這些產出能養活本地人。只有人多了,地方才算是咱們的。”

皇帝用力點了點頭:“不錯。”

祝纓又說:“耕地少,再繁衍人口,其結果可與兼並相提並論了。兼並,沒有耕地,就是流民,流民動蕩。離開土地不要緊,別亂。這些人口亂的時候看起來多,守衛邊疆又正需要人。”

皇帝兩頰上的皮膚愈發顯得下沉,嚴肅地道:“是了。”

祝纓又說:“臣原本見識淺薄,碰了壁之後才明白了這個道理。本想能為陛下、為朝廷再安撫下幾個縣,上手才知道還是得有人。可人太少啦,一代人得二十年。從別的地方遷移,那……已經有流放了。”

皇帝也搖了搖頭。

祝纓又說:“有男有女,才能婚配繁衍。”

她四下望了一下,看了看一旁在記錄的舍人,對皇帝說:“下面臣的這句話,恐怕不敢叫記下來。”

皇帝不置可否,舍人也不理她。

祝纓道:“敢問陛下,一家四口,父、母、子、女,遇天災人禍就要餓死了,第一個被放棄的會是誰?”

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藍興也微微嘆了口氣,舍人的手抖了一下,在紙上留下一個大墨點子。皇帝看了舍人一眼,舍人仍然堅持又寫完了一句。

祝纓雙手一攤:“她得有用,才能活下來。能養活自己,還能往家裏拿點兒錢,才會有人白養她七年,活到能去當個學徒的年紀。家裏的田不分給她,她得有個別的活路夠活到成人。教化人心是活下來之後的事情,臣出身寒微,沒讀過幾年書,不敢包攬教化,就先幹點活人的事吧。

人窮志短,不是自己願意的。窮人有良心,良心是可以天生的,誰對自己好、誰對自己壞,是能感覺得到的。窮人很難保有道德,道德對窮人來說太昂貴。掃地不傷螻蟻命?易子而食的時候,還有不傷的?”

皇帝緩緩地道:“何不食肉糜。”

祝纓道:“晉惠也識得嵇侍中血。”

皇帝輕笑:“你書讀得不錯。”

“臣或許只是空想、是癡人妄語,還是想先試一試,比事到臨頭再瞎想亂試、手足無措強。現在看來,梧州錢糧賦稅還算看得過去,人口也多了一些,也有別州過來的人口,地面也沒有亂……”

皇帝指著她說:“自誇、自誇。”

“要是說出事實就算是自誇,那臣做得還不錯?”

皇帝笑道:“別人誇你就行了,自己少誇兩句吧。”

“是。”祝纓不敢再與他打趣,老實答應了。看皇帝沒有別的話了,她見機告退。皇帝擺了擺手,祝纓慢慢退了出去。

是哪個王八羔子告我的黑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