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碾玉成塵 (十一)
傳星有傳星許多關於男人女人間的道理, 他時常來,時常和妙真說起。妙真聽得多了也能領會他的意思,他無非是要她放下情感上的顧及,投身給婚姻。
妙真本來一直沒有打算要嫁給他, 隨他去說, 也隨寇家如何勸,她都是無動於衷。可當有一天, 她和傳星坐在屋裏說話, 她忽然聽見幾聲女人的笑, 不像是從自己嘴裏溜出來的, 然而屋裏又沒別人, 只能是她自己笑的。
令她猝然想起去年還住在鄔家的時候, 她睡在東屋裏, 也偶爾聽見隔壁白池同鄔老爺別扭而和諧地說笑,那是個雪天的下午。她臥在床上,隔墻沒有起伏的說笑聲仿佛翩然墜落在她床前的熏籠裏,噼啪噼啪地燒了成了灰。如同眼前這一刻, 新點的蠟燭也是噼啪噼啪地綻響了兩下, 冒出一縷青煙,把她那顆從沒有疲倦過的心忽然間燒成了灰。
同時也是在這一刻,她才真正徹頭徹尾地理解了白池那一番轉變,是對生活的一種沒奈何的妥協。人無論再如何抵抗,也不過是在跟命噘著嘴使小性子, 模樣倒是可愛, 可毫無力量。小性子終有臣服的一天。
她突然覺得她的這一天到來了, 一下子老了許多歲似的。想起過去的自不量力,總以為自己會是受命運格外眷顧的一個, 因為相貌太出眾。可她這美既沒能傾城傾國,更未使生靈塗炭,美麗與天真,都是百無一用的東西,不過是等著在殘酷的流離中逐漸被塵掩土埋。她早晚是要嫁給一個人的,當這個人不是所愛,是誰又有什麽差別?
她力不從心地笑到臉上來,“天快要黑了,你該走了。”
傳星扭頭一看門外的天色,果然時近黃昏。奇怪的是跟她坐在一起,即便沒說多少話,時辰也過得格外快,悄然地就溜去了半日。他有幾分流連不舍,也立起身來,“我想,你要是不送送我,你姑媽少不得要嘮叨你。”
妙真點上盞燈籠,防備著回來的時候天黑。她把他往大門上送,他卻說他的馬車停在角門外頭。妙真奇怪,“我姑父怎麽容許你從角門上出入?你這樣的貴人,應當是堂而皇之地從正門上出入。”
“因為今日來,並沒有提前打發人來告訴,是突然造訪。悄悄從角門上進來,告訴了門上的下人,不要去驚擾寇老爺寇夫人。”
“怪道沒聽見我姑媽預備席面。”
傳星笑了笑,沒說什麽。走到角門外頭,果然有輛馬車侯在那裏。天色沉得像海一樣,走過去一個挑擔歸家的貨郎,手持撥浪鼓,“噔噔”地搖兩下,指望著回去的路上還能有筆買賣做。那聲音在寂靜的巷子裏慢慢回響,顯得巷子格外的長。
妙真在門下目送傳星登輿,看見他彎著腰挑起簾子,突然輕聲說:“我想過了,我答應你。”
傳星回過頭楞了會神,才領悟過來她到底是答應了什麽。他丟下簾子跳下車,遽然間生出來一種來之不易的快樂,望著妙真笑起來,臉上滑過去一絲孩子氣。
兩個人隔著一段距離站了會,是妙真先回身進去了。天片刻就黑得看不清路上的斷枝碎葉,傳星轉身登輿,聽見車輪子細細地碾葉成塵。
回到家來,一徑往正房裏去。他奶奶柯如沁在小飯廳裏吃飯,照例是兩個丫頭伺候著。背後的長條案上點著蠟燭,桌子上也有個三頭蓮花燭台亮著。見他進來,她只看他一眼,隨口問:“你吃過晚飯沒有?”
傳星滿面笑容,“沒有。真是有些餓了。”
這倒怪了,他一向這樣晚回來,都是在外頭吃過了的。如沁吩咐丫頭去盛飯,擱下箸兒,等丫頭另盛了碗白飯上來,才又提起箸兒陪著他吃。
傳星端起碗,挑著眼和她笑,“我有件事情和你商議,過些日子我要娶位三姨奶奶進來,請你幫著張羅張羅。”
如沁楞了須臾神,這又是哪個地頭裏的事?前頭半點風聲沒聽他露出來。恐怕是他故意瞞著,只等幾處都說好定了才回來告訴她,一點反對的由頭也不給她有機會去尋。
怪道他滿面春風得意,人說男人有三大幸,洞房花燭夜是其中要緊的一項,他樂此不疲。她也應對得有點累了。
她問:“是誰家的姑娘啊?咱們這宗人家,就是討小也要討正經人家的姑娘,像那位二姨奶奶就不像樣,人家買來送你的。哪裏買來的?你連問也不問就收下了。”
“那不過是給王大人一個面子。”
“那這回又是給的誰的面子?”
傳星頂煩她這態度,端得板板正正的架子,就連吃醋,也像是以一位正頭夫人的身份來挑剔,好像並不是她有意要吃醋。不過他從不與她理論,只輕飄飄地道:“這回並不是給誰的面子,是我喜歡,一定要娶。就看你給不給我這個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