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四月的煙雨城浸潤在蒙蒙細雨中,佛寺青碧的琉璃瓦上凝了一層細密的雨滴,倦飛的鳥兒落在上面,梳理自己被打濕的羽毛。

屋檐下,一柄畫著海棠的油紙傘緩緩步入雨幕,傘下是一位身著明黃色錦衣的少年郎,他看起來約摸只有十六七歲,眉眼間稚氣未退,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卻平添一抹冷意,看上去多了幾分孤寂。

“謝施主,世間之事可遇不可求,萬般執著皆是苦果,你又何苦來哉?”

持傘的少年腳步微頓,在來來往往的香客間頓住腳,傘面往後挪了幾分,他回頭看向叫住他的人。

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和尚,眉間有一道紅蓮印記,手上掛著一串紫檀串珠,紅色的流蘇分外打眼。

他迎著謝陵的目光,不偏不倚,嘴角帶著笑,眼底卻不見眾生。

在這禪院裏,青燈古佛立堂前,裊裊鐘聲穿林葉,應是遠離紅塵之地,不染塵埃,卻也必不可免地滾入這紅塵中,沾染塵世間的是是非非。

這世間的因果佛陀尚且避不開,更何況是求神拜佛的人?

“不強求又怎麽知道我是錯的?”謝陵輕笑,淡了幾分眉梢的冷意:“左右我也沒幾日好活了,天下將傾,謝城主已經準備棄城而去,小和尚,不想死的話帶著你的師兄師弟逃難去吧。”

謝陵的嘴角彎下來,帶著無可奈何的怒意,他看著這方表面安寧的天地,神情凝重。他怨這世上的人只想苟且偷生,不願奮起反抗,可怨的多了,他卻想明白了。

在這妖魔縱橫之際,仙道已是名存實亡,有識之士四處奔走遊說,也攔不住傾覆之勢,各門各派明哲保身,懦弱無為。

他們尚且不敢劍指蒼穹,和這不公的命運一爭高下,又何況是光陰只有短短數十載的凡人?

他所怨的不是別人,而是無能為力的自己。

無塵神色依舊,好像謝陵說的不是什麽人命關天的大事,他如孤松明月,清朗地站在哪裏,問道:“你也走嗎?”

謝陵沉默了一瞬,道:“人人都往後退,這個世道還怎麽往前?”

城門未破,身為主心骨的城主就要棄城而逃,這個消息一旦散播到外面去,不等妖邪入侵,這座城就要先毀在自己人手裏。

謝陵自問自己並非高尚之輩,和這座城也沒有多深厚的感情,他在這裏嘗盡人情冷暖,早就巴不得它早點消散。

可當他真的有讓一切消散的機會時,他心裏蹦出來的念頭卻是再救一救,哪怕只有他一個人,他也不能真的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無塵深深地看了謝陵一眼,沒在說什麽,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香客間。

禪院的冷香漸漸地淡了,四周的香客面容模糊。

煙雨城地處要塞,是個非常重要的交通點,當年謝家選擇在這裏建城,看中的就是它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可他們只看得見眼前的利益,完全忘了這重要的寶地在災難來臨時,亦是最危險的險地。

城裏的百姓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也隱約嗅到空氣中濃烈的不安,他們看著黑漆漆的天幕,收拾自己吃飯的家夥往家趕,一邊頂著雨跑一邊抱怨這難熬的天氣。

謝陵舉著傘穿過人群,人潮向著他的後方奔去,他像是逆流而上的江豚,明明知道前方危機重重,卻還是義無反顧。

淅瀝瀝的雨聲裏多了噠噠的馬蹄聲,一列馬車從城主府的方向駛來,領頭的漢子一身短打,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做的普通人打扮,可拉車的馬周身靈力環繞,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謝陵站在路中間,馬車毫無顧忌地朝著他沖過來,短打漢子揚起馬鞭狠狠地抽在馬屁股上,幾匹馬受了驚,高高地揚起前蹄,仿佛是要把謝陵踩死在腳下。

謝陵面不改色地轉動傘柄,隨著傘面的旋轉,傘邊緣的水滴飛濺而出,在半空中幻化成細長的冰淩飛射。

空氣中的雨霧為之一寒,短打漢子連忙拉住韁繩,手臂青筋暴起,硬生生拽著馬調換了方向。馬蹄踩塌了街邊攤販的鋪子,馬車劇烈搖晃,謝陵聽見咚的一聲,像是有人撞在車壁上。

隨後馬車內傳來一聲冷哼,漢子不由地抖了抖,面色蒼白。

墜了玉片的簾子被人掀起,露出轎子裏的全貌。

謝陵微微擡眸,撞上謝遲那雙不懷好意的眼睛,他戲謔

地盯著謝陵,道:“小畜生,你想怎麽樣?讓我把你也帶上嗎?”

城主有很多兒子,謝陵和謝遲不過是其中的兩個,謝陵和這些兄弟的關系不怎麽樣,和謝遲更是糟糕到了極點。

如果說謝遲是謝道義最寵愛的兒子,那他就是謝道義最不喜歡的,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謝道義帶著謝遲跑了,而不管他的死活也不是什麽稀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