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肉食者(第3/4頁)

長公主心念千轉,語調諷刺:“裴大人少年登第,自然不知如本宮這等頑劣之材,腐朽粗鈍,才俊望上一眼都是要被灼了眼的。”

“本宮也一樣,一望那滿紙聖賢言,便覺頭疼。”

她心頭忽有無名火起,為這過往的種種。

遂遽然回身道:“爾等端坐祭台之上,自己披紅戴綠便是,又何必高高在上來俯視眾生,何必駁斥在泥塘打滾兒曳尾的野牛?”

“卿何必多事?”

裴時行被那雙妙目望住。

洞然明正,仿佛照見澄明秋水。

秋水若共長天一色,本該是靈禽振翅奮羽、自由自在揚於天際的大好時際。

可是面前這雙眼卻空空,只照出他的無措模樣。

他想說自己並不曾俯視於她。

可那雙眼中有什麽情緒一閃而過,男人一瞬怔楞。

正待去尋,卻不見蹤影。

她的話中亦似乎含了深意,可他此刻卻也推敲不出。

裴時行不曾畏懼過君王怒火,向來精彩的口舌卻在面對元承晚對他的排斥時發木:

“是臣冒犯殿下。亦是臣偏狹,殿下已是很好很好,若不喜書卷,便不去看。”

元承晚卻早已收拾心緒。

亦不稀罕他的輕哄,瞬息前的脆弱只作驚鴻一瞥。

她並不接話。

待再出口已是情緒如常,只聽她語調悠然問道:“裴大人博覽群書,當還記得《春秋》所載,齊魯兩國曾在長勺有過一戰?”

裴時行墨眉輕蹙,正欲尋她眼中秋水的一絲波紋。

方才一瞥,仿佛一滴欲落未落的珠淚。

他心口有些慌,亦有些疼。

不期然聞言,只默然頷首。

元承晚繼續道:“後人嘗為《春秋》著傳,各家皆工筆詳敘一人事跡,此人於戰中力挽狂瀾,憑一人心計扭轉局勢。”

裴時行好似懂了她的意思:“殿下心懷百姓,韜光而養晦,但臣堅信,殿下亦有曹劌於危難時刻挺身而出的風骨。”

裴時行這話倒並非哄騙吹捧,確然是真情實感,發乎本心。

自夜宴那晚,他便知元承晚的惜才之心,更難得的是惜其才卻不損寒門子弟的尊嚴。

元承晚卻古怪地望他一眼,仿佛詫異於他的遲鈍:“不,本宮並非此意,裴卿不必違心吹捧。”

“本宮要說的是,此人有句話,隨其身一道留名青史,廣為流傳。”

長公主面色坦然,於下一刻給出答案——

“肉食者鄙,”她掀唇諷笑,“本宮就是肉食者。”

“忠君奉國,殫思社稷乃是卿家之事;本宮粗鄙,便只能曳尾於灘塗。”

話罷,再不看裴時行一眼,冷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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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不歡而散,裴時行往後數日都不能再得元承晚一面。

他少負穎悟之名,而後帷幄朝堂,卻在二十有三的年紀才初嘗情愛滋味。

裴時行到此刻才知,男女之間,若要兩顆心走到一起,遠比把兩個人湊在一處要難的多。

縱二人同居一院,可若有一人存了心回避,他便再也見不到她,咫尺也好似遠隔天涯。

男人心臟微痛,好似至今未能從那片澄明秋水也似的眼神中掙脫出來。

他自幼家教嚴苛,門風謹慎,以絲竹為亂耳惑心之靡音。

從前不認同她的行事,亦曾秉公劾彈。

可清高才子素來克己守禮,以之為輕薄,乃是不堪入眼。

但從前入了他眼,亂他心魂的,正是輕薄。

正是輕薄之人。

亦是她。

長公主對裴時行的態度比之向前更加冷淡,一直到五日後送別裴矩夫婦啟程河東,亦未有所松動。

柳氏自然看出這對小兒女貌不合神更離。

她心焦不已,當著眾人面兒不好說什麽,只趁長子單獨扶她登車之際低低訓斥。

“你為人夫君,自要懂得珍愛呵護殿下,這是哪裏來的脾氣,怎可如此冷待妻室!更何況殿下如今懷了身子,你擺這副樣子給誰瞧?”

裴時行立於車轅面前,雖不知“這副樣子”是哪副模樣,卻因母親的話心頭一悚。

待元承晚的月份漸大,自是瞞不住人,可母親話語自然,出口也神色不改,當是一早便知情。

他莫名起了幾分不自在。

但成年的兒子不必同母親敘說他在情愛裏的失落:“兒知曉,是兒做了錯事惹殿下生惱,待殿下心緒稍定我便去她跟前認錯。”

長子素來驕傲,柳氏以為這話裏頭是尚主的委屈,嘆口氣道:“你既尚了貴主,便要知有這一日。”

裴時行心頭苦笑。

事實上,在元承晚面前,他早已不知驕傲二字了。

那頭的裴無咎自然察覺兄嫂二人氣氛有異。

少年郎眯眼笑得似一只狐狸,望一望面前神色如常的長公主嫂嫂,上前行禮。

裴無咎知自己雖生與兄長貌似,但兄長人雖年輕,卻學了老成做派,自小便時時繃著臉,薄唇也壓得平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