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落網

台平市長途汽車站。

仍在三大隊時,這兒幾乎是程兵的第二辦公室。這裏是防止嫌犯越出台平的墻,也是逃犯返回時收緊的網,撒網、布控、圍追堵截……程兵和當年的車站工作人員配合,讓一個又一個兇犯認罪伏法。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當初的工作人員都換了一茬,程兵的身份也發生了掀天揭地的變化。除此之外,作為人的載體,車站本身也逐漸式微。車站是三層建築,原本一層被候車室布滿,剩下兩層全是工作人員的辦公室;現在,一層一半是候車室,另一半是商區,而二三層大部分空間也外租給了小型公司。四通八達的交通網被呼嘯而過的高速鐵路折斷四肢,2002年,這裏甚至有直達北京的長途大巴,而現在,車票上的目的地大多是最近擁有高鐵站的城市,和一些鐵路無法觸達的角落。

時代成了篩子,留下了那些原地躑躅的人們,他們蜷縮在車站過道、售票處和候車大廳,和車站一起迎接注定消亡的命運。

坐車的人少了,但車站可用面積也小了,所以站內還是顯得人流攢動,那些席地搭攤賣各種零碎紀念品的商販都被歸攏到正規的攤位內,但煮玉米、烤紅薯和茶葉蛋的味道跟之前沒什麽區別。從檢票口出來,上車前,程兵在角落裏看到了一輛正等待被拆解的臥鋪大巴車。

出於安全等多方面因素考慮,國家於去年下發相關政策,全面禁止臥鋪大巴生產。這輛車車身落滿了灰,車內擋風玻璃頂部拉著一條橫幅,寫明了始發站和終點站,這紅布竟然還透亮透亮的。鐵疙瘩感受不到人的意識,整輛車似乎還是蓄勢待發,隨時準備向前沖鋒的姿態。

程兵掏出他的舊手機,艱難地給這輛臥鋪大巴拍下一張照片,像是紀念一位老朋友。

沒什麽人送站,車站裏也沒什麽離愁別緒,乘坐大巴的大多是社會底層,收入不高的人群,生活的苦難按住他們的五官,使其變得麻木,變得遲鈍,不會生出任何與求生無關的表情。程兵跟著人群一道,在工作人員不耐煩地大聲催促下,把行李和包裹依次放到大巴側面打開的行李廂內。

“程兵!”

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程兵猛地一回頭,就看到了慧慧,她腳上踩著涼拖,內裏是一件連衣裙睡衣,外面只套了件外套,披頭散發,眼角似乎還掛著什麽東西,一看就是急匆匆跑出來的。

檢票員和工作人員攔著她,雙方顯然起了爭執。

“你讓不讓我進,讓不讓我進!”慧慧的雙手失態地胡亂擺動著,工作人員都受到了擊打,旁邊的台子也被拍得咣咣作響。她似乎是故意讓自己顯得如此瘋狂,要把沖突擴大化,如果事態進展,她不相信自己的父親能忍住不過來。她的眼神裏帶著某種決絕,好像已經決定好了,一旦再站在程兵身邊,她要如拖油瓶一般掛在程兵身上,再也不會讓他離開台平了。

可工作人員始終保持著克制,連手都沒有搭在慧慧身上。

程兵就是沒過來。

他知道,自己這一刻如果不狠心,今後就再也不會狠心了。

“我買票行吧!買票,讓我進去!”

“這輛車的車票已經賣完了,小姐,您可以等下一班。”

“下一班?下一班車上又沒有他,我坐下一班幹什麽!”

聽著檢票員和慧慧滑稽且無邏輯的溝通,程兵掀起衣領擋住下巴。

“程兵!程兵!”眼看著程兵就要上車,慧慧叫了兩聲,突然抓狂般地轉過身,向車站外奔去。

擔心漫上程兵的雙眼,他踮腳眺望,看到慧慧消失在人流裏,真怕她再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之前,三大隊其他人離開時,他都沒有這麽糾結過。

上車嗎?還是追出去。

要王二勇?還是要家庭。

要為某種執念而活?還是為自己而活。

程兵的腦中又不厭其煩地出現了那幾個圍繞在他近十年人生中的名字,慧慧、劉舒、馬振坤、蔡彬、廖健、小徐、楊劍濤、胡大姐……對於他們來說,這答案顯而易見,每個人都選擇了後者。但對於程兵而言,正是因為他這麽多年來一直都選擇了前者,他的身體,他的思維,他的全部,都產生了某種慣性,讓他不得不繼續選擇前者。

經濟學家說,消滅沉沒成本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再產生沉沒成本。

可程兵不是經濟學家。

他只是一位前刑警。

或者說,他只是一個正義的人。

沒等程兵躊躇多久,一輛滿載著乘客的大巴進站,司機好像受到了什麽幹擾,在程兵即將乘坐的大巴旁邊踩了刹車,大巴發出尖嘯聲,一個點頭,頓停在程兵面前,車上的乘客剛準備下車,正紛紛站起來拿行李,這一下都往前來了個趔趄,像是在擠地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