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獄

號子裏的人口流動速度比程兵想象中大很多。

這些日子,唯一沒有變化的就是那個被鐵籠保護起來的監視器。這只冷漠觀世的獨眼看著鐵窗之外日月更替,看著電視節目不斷叠代,看著勺子裏灑出的肉湯給鐵門留下新的痕跡,看著程兵的鋪位從角落一點點前移,最終睡在原來紅中的位置。

直到這天,監控中再次響起這位前刑偵支隊長的名字。

“程兵。”

李管教的聲音沒有任何頓挫,依然帶著一如既往的威嚴。

號子鐵門打開,一件洗凈的藍色馬甲送進來,兩名警察緊隨其後,遞給程兵一支完全由塑料包裝的一次性刮胡刀。

在警察的監管下,程兵對著盥洗池的鏡子開始整理儀表。

突然,他聽見旁邊的犯人小聲哼唱著什麽。

金色盾牌/熱血鑄就/危難之處顯身手/顯身手。

正是《少年壯志不言愁》。

程兵笑罵道:“你還金色盾牌上了,你有熱血嗎?”

犯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不知道這首歌叫什麽,之前聽你幹活時候總哼哼。”

程兵愣住了,抹了一把臉,在那些表意識和潛意識交戰的時刻,他唯一能聽到的就是王大勇那中江話的口音,沒想到自己還會不自覺哼唱這首代表著青年警察的歌曲。

程兵驀地回憶起那次出警,一個名叫“小雨點”的聽眾為警察父親點了這首歌。

他突然加快動作,更加仔細地把下巴周圍每個毛孔都理凈。

要見慧慧了。

刮胡子的過程中,程兵總能想起和慧慧生活的點點滴滴。那時他忙於案情,不修邊幅,每次抱起慧慧和她貼臉,慧慧都咯咯笑著嫌紮。

現在,胡子沒了,也不用再辦案了。

“嘶。”

程兵吃痛一聲,手上一松,刮胡刀掉在地上。

他心不在焉,手被劃了個小口子。

警察馬上拾起刮胡刀,又給程兵的傷口做了緊急處理,貼上一方小小的創口貼。

李管教示意警察先出鐵門,給程兵幾十秒最後的時間。

程兵回頭,俯瞰躺在鋪位上的嫌犯們,跟剛進來時相比,所有人都換了一茬,但每個人身上都能看到“過來人”的影子。這個睡在他旁邊的嫌犯一直唯程兵馬首是瞻,就如同當時的虎子和紅中;而現在睡在角落的,跟阿哲一樣不善言語,總被欺負,也對程兵也畢恭畢敬。

看到程兵回頭,每個嫌犯都直起上半身,齊聲叫了句:

“程隊。”

程兵的嘴角欣慰地微揚,他擺擺手,還是那句話:“以後就叫程兵。”

“程隊,我們相信你一定有好結果。”離他最近的嫌犯帶頭說,“你之前交代的事我們忘不了,拿到什麽線索,等有機會了,一定想方設法告訴你,幫你忙我們心甘情願。”

此時程兵已經走出鐵門,只留下一個微駝的背影和一句隨風飄散的話。

“你們出去之後好好活著,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

外面天氣很好,天上一片雲都沒有,一定又是和平、安寧的一天。

陽光透著柵欄射到走廊上,“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八個藍底白字顯得更加斑駁,程兵掃了一眼旁邊電子日歷上的日期。

今天對於台平的公安系統、媒體喉舌甚至市民百姓來說,都是個大日子。

市刑偵支隊三大隊原刑警程兵、蔡彬、馬振坤、廖健和小徐在審訊過程中致王大勇死亡一案即將迎來判決,隨後,幾人將從各看守所分散移交至各監獄繼續服刑。

之前號子裏進來個文學青年,從閱覽室借的書不是弗洛伊德就是馬爾克斯,他曾經如此形容:“我們跟西方那個西西弗斯差不多,在這兒待到頭,以為把石頭推到了山頂,沒成想,這只是千萬次折磨中的第一次罷了。”

在號子裏“推石頭”的過程,將懸在程兵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完全抹除了。最初,程兵總一身冷汗地從噩夢中驚醒,他已記不清具體內容,只有來自夢境中的聲音蔓延到現實中,在他耳邊縈繞,“死刑”“死緩”“無期”,大多是這種頗為嚴重的宣判。

隨時間流逝,尤其是在那次見過慧慧之後,這些夢境再也沒有出現過。對於即將到來的審判結果,程兵完全處於漠然的狀態,他告訴自己,不管判決結果如何都不再考慮上訴的事。他不因期待判少了幾年而欣喜,也不因擔憂判多了幾年而內耗:之後要去哪裏已經確定了,判多判少無非就是繞遠路和抄近路的區別。

面前的管教和警察已經走遠,程兵連忙加快腳步跟上。每天都要在走廊裏來回跑操,程兵只覺得走廊很短,而今天的走廊似乎格外長,程兵甚至從走廊盡頭品出了某種深邃莫測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