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路乘川怔怔看著眼前的孩子。

他在一刻鐘之前才想過,他的學生還是個孩子;要是放到古代去,甚至還未成年。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卻在他年輕的身體裏,藏了這樣大的一個願望——或者說是,這樣強大的一個欲望。

路乘川驀地想起德沃克獎對數學家們的贈言:你當對世界充滿貪欲。

他這一刻,真真切切的在景長嘉身上見到了這樣的貪欲。

他分明年少,分明只有一個人,卻敢說“為什麽不能是我們呢”?這樣一個獨自一人根本無法實現的目標,卻是他人生的道標。

膽大,貪婪,無畏。

少年人通常無知才無畏。可他卻是明知山路崎險,卻依然無畏。

而最為荒謬的是,路乘川竟然覺得,他真的能做到。

他這個年幼的學生,他們最年輕的麥田獎獲得人,似乎真的能摘下他眼望的旗幟,並將之帶回家鄉。

路乘川顫抖著手,輕輕拍了拍景長嘉的手背:“想法很好,但這很危險。你很可能一輩子都回不來了。”

“不會的。”景長嘉笑著道,“我只是個純粹的數學家。當我研究的是幾百年後才能落地的問題,那我就是個最不接地氣也是最沒價值的科研者。”

路乘川看著他:“一定要去?”

景長嘉點了點頭。

作為雲中郡王時,他已然在弘朝見過那個時代的世界科研中心。

作為未來孤兒時,他也在全息網絡裏見過了未來的高等學府教育模式。

只差現在了。那塊認知的藍圖,只差頓涅瑟斯。

他總該去頓涅瑟斯看一看,才能知道他們與對方有這多大的差距。

路乘川只覺得胸口堵著一口氣,他可以告訴景長嘉,你不用去,我們學校就有很多頓涅瑟斯回來的老師。也可以告訴景長嘉,你想做什麽研究,想與什麽人合作,學校都能給你請回來。

可這些話在胸口堵了半天,到底沒有吐出來。

對於一個求真者,只讓他聽聞而不讓他眼見,是一件殘忍的事。很多事,也唯有親身感受,才能知曉差距。

最終,路乘川只是抓著他的手,問:“準備什麽時候去呀?”

“準備明年再說。”景長嘉笑眯眯地道。

“哦?”路乘川一驚,“怎麽要明年才去呀?是哪裏有困難,還是有誰不讓你走?”

景長嘉搖了搖頭,他柔和地說:“您不是說,我們需要自己培養的純粹的科研人才嗎?所以我準備用這一年再拿個學位。路院長,您不會拒絕我吧?”

路乘川一驚,隨即抽出手拍了他腦袋一下:“嚇我一跳。想當我的研究生啊?那你可得好好準備,先回去寫開題報告,寫得不好我可不給你過。”

景長嘉依然笑得乖巧:“好。”

路乘川斜看著他,又說:“你既然要來,不拿個博士學位我是不會讓你走的。學校對學生的要求,是兩篇核心。我對你的要求,是一篇頂刊。你可得想清楚。”

景長嘉點頭應好,理所當然地說:“我要是一年畢不了業,那就兩年嘛。讓頓涅瑟斯等等,他們不會介意的。”

“你倒是自信得很。”路乘川心裏徹底舒服了,“想出去的事,暫時先別告訴別人。我來給你安排。另外,我也不會給你安排別的事情,你交了開題報告,就好好做。要是遇到了困難,隨時找我。”

他先叮囑了,才又問:“準備做哪方面?”

“還是代數。”景長嘉說,“高維代數簇很有意思,也有很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先解決一些小問題,再回歸霍奇猜想吧。”

路乘川笑了起來,他打趣道:“一直在這個方向,難道是想要做代數簇大統一的模型?”

景長嘉搖了搖頭:“只是奇點解消的後續工作。”

緯度無法統一,高維簇就不會擁有統一模型。他們只能收回目光,找到一個等價類中的代表。而這個代表就是極小模型。

而解決了它,或許景長嘉一直在尋找的那座架在代數與拓撲上的橋梁,就多了一個地基。

“好了,回去休息吧。”路乘川拍了拍他,“但是別忘了晚上回院裏和學校領導一起吃個飯。另外國家電視台想要約你做個訪談,院裏答應了。”

他說完又笑:“我知道這些事情對你們來說很煩。但難得一次,給老師一點面子。之後隨你怎麽躲起來都行。”

景長嘉跟著他笑,最後才問:“大長老那封信,我能回信嗎?”

路乘川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你回信,想寫什麽?”

“621所正在研究的辛式布局涉及的一些數學問題。”

景長嘉是這麽回答的。

一顆雷炸得路乘川心跳久久沒有緩過來。

路乘川知道無人泄密。621所的辛式布局有突破,也是早在二月份就傳了出來的好消息。那些日子戴理整天喜氣洋洋,過年赴約都多去了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