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回 蔡京接化發童貫

禦書房。

蒼老的蔡京,雄壯的童貫,肩膀相並,都跪在地上簌簌發抖。

宋朝對士人之優禮,堪為歷朝之最,“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國策,亦並非說說就罷。

因此平日裏君臣奏答,從沒有要誰跪下說話的。

尤其是蔡京這等老臣,更額外有一份體面在。

然而此刻,他們不僅跪了,還發抖。

無他,官家平日再親和,乃至輕佻,當他震怒時,依然是手握帝國最高權柄的皇者。

哪怕你裝,也要裝出個怕的模樣。

“雲安、南豐、荊南!三州三十五縣!本朝腹心之地,反賊侵州占府,戰無不勝,而朕竟然一無所知!爾輩在想什麽?爾輩想要幹什麽?要待反賊打到皇城外,才好讓朕得知麽?”

趙佶面皮鐵青,聲色俱厲,口水飛流直下,帶著腸胃上火的酸臭氣,噴在蔡京、童貫臉上。

二人眼睛都不眨,神態如沐甘霖,深刻展示出身為高官的基本素養。

“陛下啊!”童貫仗著身體好,“咚”地重重磕個響頭,再擡起臉時,已是虎淚縱橫:“陛下,臣只恨自己這數年來,全心專注於遼務,又精耕秦晉兵事,以致於竟忽脫了國朝基本,實在愧對陛下之厚望,罪該萬死也。”

一邊大哭,一邊得意地瞥了蔡京一眼,眼皮一眨,那意思是:嘿嘿,這鍋兒,老哥哥您背著吧。

說起這兩個奸臣,不只是兒女親家,也是一對歡喜冤家。

原來童貫早年在杭州金明局時,就結識了被罷官回鄉得蔡京,這兩人一見鐘情,朋比為奸,蔡京“日夜陪伴”童貫,童貫也不負美意,每日把蔡京所畫的屏幛、扇帶等物,流水價遞往宮中,且給予極高評價,使趙佶對蔡京的好感與日俱增,為他回京復職搭上了一道青雲之階。

蔡京復相後,投桃報李,推薦童貫監軍西北,極力贊成他攻略青塘之策,後又提拔其為節度使,滿足了這閹人建功立業的渴望。

然而小人之交,自古不得久長。

蔡京童貫兩個,都是貪權好利之輩,起先還能相互扶持,如糖似蜜般親熱,後來各自大權在握,就要玩起一山不容二虎的故技。

蔡京拼命想要染指軍權,童貫則是不斷扶持朝堂黨羽,都要在對方碗裏搶肉,鬧得勢同水火,爭鋒相對,時人於是便稱蔡京為公相,童貫為媼相。

蔡京看見童貫得意的眼神,氣得三角眼一瞪,心道這老媼果然該死了,他這番話以退為進,賴得幹凈,豈不是說都是我的罪過?

果然皇帝聽了童貫之語,只冷哼一聲道:“你雖繁忙,畢竟是統軍大帥,這等大事若都不知,豈不可笑?”

隨即怒視蔡京:“你這老兒,朕把國家事務托付,這等大事也敢遮掩,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到我了!蔡京暗暗道:老媼,你且睜大了眼,老夫讓你見識見識接化發的至高心法!

一瞬間,這老賊已然調動渾身藝術細胞,蒼涼一笑,一雙老眼溫柔而無奈地看著皇帝,微微一眨,兩行濁淚滾滾而下,咽喉深處發出悲愴的顫音:“陛下,老臣,死罪呀!”他喉嚨裏滾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似乎因過度悲傷而幾乎失語。

隨即使勁搖了搖頭,仿佛想要搖掉畢生的憾恨,猛然間脖子一挺,聲音轉至尖銳,哀慟如杜鵑啼血般:“老臣千難萬阻,費盡周折,終於未能瞞住此事,讓陛下得知,以至傷心耗神,此皆老臣之罪過也!”

言罷,捶胸頓足,哭得滿頭大汗。

童貫虎目一瞪:妙哉,這就接住了!這個老賊,他竟是坦然承認了欺君罔上罪過!

但是聽其音腔,觀其表情,每個細節都在陳述一句話:臣有苦衷。

那股彌漫無形的忠慨之氣,諸葛武侯上出師表時,怕也不過如此。

皇帝也給他這做派震住了:“慢來慢來,老卿家,你的意思是,你竟然真的想要瞞著朕?”

蔡京含淚點頭,眼神似自嘲、又見堅定,仿佛在說:我知道天下人都不會理解我,但縱然如此,雖千萬人吾往矣!

音調以漸漸慷慨鏗鏘:“不錯!正是要瞞著陛下。陛下啊,帝王者,享天下之供奉,為天下之正主。帝王憂,則天下憂,帝王樂,則天下樂。老臣既然為相,替陛下牧民,又安忍以小事,焚壞陛下心境,以致於天下同憂,萬民難樂?因此決意暫時隱瞞,欲待平了王慶那賊子,再復告知陛下,以求帝心安樂。唉……”

說到此處,他悠悠一聲長嘆,寥落無窮。

來了,要化了!童貫屏住呼吸,用崇敬的心情期待著蔡太師的演繹。

蔡京蒼老的嘴角泛起一絲極苦的笑意:“可惜老臣渾未料到,如今軍中,殊乏健兒,亦無敢死之士,幾番圍剿不利,以致賊勢聲張,甚至擾亂京城,劫走帝姬,害殺吾兒,白發人送黑發人,此皆老臣無謀誤國之報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