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祁令瞻披星戴月趕往錢塘, 在館驛換馬時,與受詔回京的薛序鄰打了個照面。
他沒有隱瞞自己此行的目的,薛序鄰聽罷笑道辛苦, 心中卻嗤然想,他們祁家人自己搭台自己唱戲,倒是演得挺認真。
祁令瞻甚至還在言語間敲打他:“我此行是奉了太後密旨, 並無幾人知曉我行蹤,不提防薛大人,是因為知你純誠, 既不會與匪寇謀害皇親,也不會泄露我的行蹤。”
“參知大人這話真是捧煞我了,若是別處泄了行蹤, 豈不是也要怪罪到我頭上?”薛序鄰含笑道, “我也是受太後懿旨回京, 別的地方,下官不敢與大人作比,但為娘娘分憂的心,下官與大人別無二致, 還望參知大人不要疑心。”
祁令瞻打量他, 似笑非笑,“那最好不過。”
換馬休憩不過一個時辰,兩人匆匆作別,一個北歸一個南下。
祁令瞻只用了四天的時間就趕到錢塘。容郁青出事後, 葉縣與坳南兩處織室被府衙強行封鎖,原本跟隨容郁青謀生的人家已錯過年前賃田, 馬後祿等地主聯合起來,要往他們索要三倍的地租才肯賃給他們, 否則寧肯讓田地荒著。如今葉縣五六十戶人家正愁雲慘淡,不知該何以為繼。
祁令瞻假稱是與容郁青有生意往來的糧商,攜帶糧米往各家登門拜訪,探聽到一些消息。
許多縣民都懷疑是馬後祿下的黑手,“看他如今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必然早就盼著這一天。地租翻了三番,今年若是豐年,我們不過剩一口糧,若不是豐年,我們白幹一年,還要倒欠他錢,這不是要逼死人嗎?”
眾人聞言,心中皆戚戚然,幾個婦人當即掩面落淚,哭啼不止。
祁令瞻耐心安撫了他們幾句,直覺卻並不認為是馬後祿所為,眼見天色將暗,他正要告辭離開,有一婦人卻突然止住了哭聲,說道:“掌櫃出事前,還發生過一件事。”
祁令瞻看向她:“阿嬸請細說。”
婦人抽噎道:“作坊來了位欽差,說朝廷要嘉獎容掌櫃,問了我們好些事情,還問我們家男人都在做什麽營生。”
祁令瞻問:“那欽差是否年紀不大,身材高瘦,長得斯文白凈?”
婦人點頭稱是。
是薛序鄰。
祁令瞻心中確定,又問婦人:“阿嬸可還記得他都問了什麽,你們都答了什麽?”
婦人記性好,當天又數她接話最多,所以印象深刻,幾乎一字不差地復述了一遍。
祁令瞻靜靜聽著,心中卻起疑甚深。
無論是從薛序鄰的為人,還是從他誘使意味極強的詢問來看,他的目的絕不可能是請朝廷嘉獎容郁青。問縣民從容郁青處得了多少錢、家中賃地多少、丈夫做何營生,這些指向農本與田稅的敏感問題,分明是要尋隙向容郁青發難。
可是他究竟準備發什麽難,容郁青在這個關頭出事,他是意料之中,還是同樣猝不及防?
祁令瞻謹慎思慮,沒有妄下論斷。離開葉縣後,趕在錢塘關城門前進了城,以永京糧商的身份在商會客棧中落腳。
多日馭馬奔波,令他手傷復發,他本想寫封信給照微報平安,奈何手抖得幾乎舉不起硯,費盡周折寫出的字更是醜陋虛浮,不堪入目,遂投筆作罷。
他闔衣靠在床邊,靜靜體察雙腕的刺痛,忽聽門外有腳步靠攏,隱在梁上的暗衛聞聲拔刀以待,那腳步聲停在門外,繼而響起了三下不疾不徐的敲門聲。
門外一男子恭聲問:“房內可是青城趙老板?你夫人寄了家書,托我捎給你。”
祁令瞻朝梁上暗衛緩緩搖頭,起身整衣開門,“請進吧。”
送信的男子入室便跪,雙手將蠟封的密信呈過頭頂,低聲道:“相府的線人在丞相書房中發現了一封彈劾容國舅的折子,依大人的吩咐,大人離京這段日子,一切事宜交由太後決斷,娘娘看過折子內容後,命我快馬加鞭送來給大人過目。”
祁令瞻接過信,問道:“薛序鄰抵京了嗎?”
信使答道:“尚未。”
祁令瞻心道,他倒是不急。
信使離開後,祁令瞻就著八仙桌上的蠟燭,將信的封口慢慢烤融。
疼痛和疲憊讓他有些心猿意馬,望著那緩緩融化的粉盈燭淚,他好奇照微是以怎樣毫無顧忌的心態自稱他夫人,又禁不住幻想,倘他真是客旅在外的行商,收到妻子遙寄思念的家書,怕是不忍苦卿久候,明日便要掀了攤子返程。
可惜,此事不過是掩人耳目的伎倆,她匆匆差人送來的,不知又是怎樣令人揪心的消息。
展信讀罷,祁令瞻仰在圈椅間默然許久,擡手捏著亂跳的眉心,直到混亂的思緒終於理出一線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