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將軍,信。”

賀煊正在倒靴子裏的沙,聞言便金雞獨立地從李遠手裏接過信封。

李遠滿頭滿臉的汗,他從驛站到軍營一路疾馳狂奔,外頭烈日當空,馬跑得不斷喘氣,李遠也是一樣,呼哧喘氣地盯著賀煊,想從賀煊的表情上猜測這次從京師來的信件上會是什麽內容。

城樓下,莫尹擡起了手,他輕拍了賀煊的背。

賀煊感覺到他溫柔的力道,不禁心神一蕩,只要莫尹說肯跟他回邊境,他就什麽都不管,把人帶到邊境後再向皇帝上書請罪。

莫尹道:“將軍,刀劍無眼。”

賀煊心下一凜,就聽莫尹道:“各自珍重。”

隨後,莫尹便很堅決地將他推開了。

鎧甲沉重,悶悶的響動。

賀煊後退著看到了莫尹的眼睛,冷冷清清的,絲毫沒有溫度。

兩人就這麽四目相對地看著,寒風陣陣地吹拂,城樓的陰影寂靜地遮住了他們。

莫尹最後看了賀煊一眼,睫毛順下,腳步向後,狐裘隨之劃開一道銀白的弧線。

賀煊站在原地不動,等到他的身影徹底離開視線後,賀煊也慢慢返回騎上了馬,重新回到隊伍中,李遠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地看他,賀煊臉上神情已經恢復如常,“走。”

回到邊境,年已經過去了,這是個遺失之年。

軍中少了軍師,熒惑軍群龍無首但並未驚慌失措,熒惑軍中自有他們的一套規則,賀煊也特批他們一切照舊,莫尹和周勇都不在了,另一位副將便頂了上去,在軍營中仍是獨立著。

賀煊展開信紙,一目十行地瀏覽完畢,將信件合上。

李遠試探著看他,“將軍?”

賀煊臉上沒什麽表情,將倒盡沙子的靴子重新套上,“去夜城。”

蠻部所占之地被收復後,莫尹說如若只靠軍隊占住,此地早晚還會流失,於是便在原地再造新城,以各項優惠的政策引其余城市的居民來住。

去年城已建成,人也來了不少。

賀煊在城內看了一圈,城內設備齊全,因圍著長燈河而建,水流灌溉充足,土地肥沃,此時正是瓜果豐盛的時候,滿城的果香。

長燈河畔,納涼消暑的人眾多,賀煊立在樹下,望過去,河上金光閃耀,波紋點點。

“待到來年此地豐收,到時我們一起來摘果釀酒,如何?”

“將軍肯出手,子規定當奉陪。”

嘴角微微彎翹著,賀煊目光悠遠地望著河面,往事歷歷在目,翹起的嘴角也慢慢拉平了。

短短半年的時間,莫尹已升為戶部尚書。

從侍郎到尚書,看上去只是一步之遙,其中艱險絕不止於此。

二十九歲的戶部尚書,真是駭人聽聞。

朝中尚有賀青松在時的舊部,賀煊入朝為官起從未承父恩,回邊境之後卻是書信一封給了父親,希望父親幫忙牽線搭橋,這才聯系上了人,得以在邊境獲知京中的消息。

夜深人靜時,賀煊常會回憶這三年的時光。

他想或許莫尹一開始就打了入軍營攢軍功,以此還朝的心思,想那幅假畫像上真假難辨的字與印,想嚴齊吊死獄中墻上血書……

想著想著,這些事慢慢就在他的腦海中隱去了。

他想起二人初見,城樓飲酒,殘陽如血,刀劍相贈,又想起他們在大漠中賽馬,莫尹拍馬先行,回眸一笑,想的最多的便是兩人在戰場並肩殺敵,將後背交給對方的場景。

他想莫尹,很想很想。

只是不知道在京師的莫尹會想到他麽?想到在邊境的這三年……

*

湖中亭內燈火輝煌,席下絲竹聲聲,翩翩起舞,席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談笑風生,酒酣耳熱之際,不免說些私密之語。

“奸佞小人,慣會溜須拍馬,憑得一張好臉,哄得聖上如此寵幸。”

“前兩日聖上病了,他居然還請旨入宮要親伴陛下左右,真是肉麻至極。”

“朝堂之上用些後妃爭寵的手段,簡直有辱斯文!”

“……如今也是越發寵得過了。”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臉上都不免露出嫌惡之意,如此飲到深夜,宴席結束,幾人在宅院門後告別,上了各自的馬車。

馬車搖搖晃晃不知駛了多久後停下,車簾掀開,“章大人,到了。”醉眼惺忪地伸出手,由人攙扶下車,腳步踉蹌地走了兩步便坐了下來,“來人,端碗醒酒茶來。”

身旁毫無動靜。

醉酒之人微眯起眼,從眯起的眼那狹窄的視線中瞥見一抹青,那抹青偏向於藍,在幽幽的火光映照下閃著絲綢特有的光澤,令人覺得有些熟悉,章源又眯了眯眼,喉中幹渴無比,“茶……”

“都聾了嗎?章大人說要茶。”

清淺的聲音傳入耳中,同時面上一涼,冷水潑在臉上,章源一個激靈,頓時酒醒了大半,立即睜開了眼睛,這時他才發覺他此刻不在室內,卻是在個院子裏,前方那人半翹著腿,青色外衫微微滑下,露出一雙皂色長靴,靴上白金的祥雲紋熠熠生輝,再向上一看,那人面白如雪,眼眸低垂,正拿著茶蓋輕輕地吹著手裏的一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