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第七種羞恥(12)

夜深了。盡管倫敦的夜晚和白天沒有明顯的區別,陽光永遠無法穿透籠罩在天空中的濃霧,無論是什麽時間點,這座城市的色調都是灰暗的。唯一不同的是,如果是白天,這種灰暗裏會散發柔光,就像在一個巨大的燈泡上蒙了厚厚的黑紗布。

詭異而令人不安的光。

一個奇怪的事實是,盡管人們都已經認識到了這一情況的異常,許多研究所和科學家也在鉆研與之相關的課題,但卻從未有人能夠意識到“這是不正常的”。

異常天氣現象。他們這麽稱呼這些濃霧,以及許許多多與之相關、與之類似的情況。

“……人類有一個很有趣的心理,那就是傾向於認為所有大範圍的存在,以及所有在自己明確意識到之前就有的存在,都是無可辯駁的真理,是世界的一部分。”康斯坦丁慢悠悠地說,“比如太陽,比如月亮,比如空氣,比如海洋,比如天空……”

“天空。還有地面。這片空間,我們所生活著的環境。”康斯坦丁重重地說,“如此宏偉,如此強大,如此神秘和不可揣測,隨心所欲地養育我們,肆無忌憚地收割我們,我們卻很少能真切地產生對它們的恐懼。”

“仔細思考一下,難道這不是最令人恐懼的事情嗎?一頭羔羊無視在身後窺伺的猛獸,自顧自地低著頭啃食野草,哪怕身旁的另一只羔羊正被開膛破肚、撕咬血肉,它也僅僅是走開一點,去吃旁邊的嫩草,哪怕草葉上還沾染著同胞的血?”

福爾摩斯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身。

他把手伸出去,在床頭櫃上摸索幾下,找到了油燈,又拉開抽屜,取出火柴盒。他擦亮火柴,點燃油燈,甩甩手腕熄滅火柴,將廢棄的小木棍丟進另一個抽屜。

康斯坦丁說:“我可不會像他一樣幫你收拾房間。”

“有東西會做這些瑣事。盡管我不知道是什麽,又是怎麽做到的。它工作得很好,而且效率極高。”福爾摩斯把油燈舉起來,對準自己的面孔。

“你看著像鬼似的。”康斯坦丁說。

福爾摩斯沒有任何表情:“這不是你第一次深夜闖進我的臥室了,康斯坦丁先生。上次你的借口是想知道大名鼎鼎的名偵探睡著之後是什麽樣子,這次呢?”

“我一直在想你剛才告訴我的東西,桑西。”

“看在主的——”福爾摩斯叫道,“你完全可以在我醒著的時候和我談這件事,而不是等我睡著了突襲我的臥室!”

“請你不要用‘突襲’這種說法,聽著像我對你欲行不軌。”康斯坦丁說,“我絕對沒有這個想法。”

“那就請把你的眼神移開。我已經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我穿著長褲呢,康斯坦丁先生。”

“你確實挺翹的。那基本是你身上最具有觀賞價值的位置了,老實說很難不看對吧?別在乎,學學華生,他就一點也不介意。”

“你對華生也這麽做?!!”

他自己被多看幾眼只是有些不爽,但發生在華生身上反應就很強烈了,康斯坦丁想,簡直不敢相信這兩個一塊兒住了有個將近十年了卻還什麽都沒做。連口頭上的一些表達和暗示都不存在。

雖說是十九世紀,但別人的節奏也不見得有這麽慢,完全是你們兩個人自己的問題。

難道慢節奏是尋找靈魂伴侶的有效方式嗎?還是說這一套只對福爾摩斯和華生管用?

“他完全不在意,這事兒要是對方完全不在乎,那也挺沒意思的,你說對吧,歇洛克。”

“你絕對有著嚴重的精神問題,康斯坦丁。請即刻入院治療。”

“他就是治愈這個的。”康斯坦丁撇嘴,“他是個神經學家和心理學家。他有上百個博士學位,我看過文件。你篤信科學,是嗎?那麽科學告訴我們,人類並不存在所謂的‘自由意志’,一切都是肉體本身的產物。是人體的內的生物化學反應控制我們的行動。而你,福爾摩斯,不過是無數個人當中較為特殊的思維模式,一種不怎麽常見的神經回路。你是科學的奴隸,換句話說,你是肉體的奴隸。”

“那是悲觀的觀點。”

“那是我僅有的一切!”康斯坦丁暴躁起來,“聽著,你知道他對我做的最恐怖的事情是什麽嗎?是什麽讓我那麽憎恨他?”

“我不是感情方面的專……”

“他打碎了世界。打碎了我本身。然後他用他想要的方式重新構建世界。構建我。他修改我的身體,我的記憶,我的一切。我無法分辨他什麽時候在說謊——因為他實際上更多是在對他自己說謊。他用謊言構建了‘亞度尼斯’。”

康斯坦丁忽然又平靜下來。

“你會恐懼天空嗎?恐懼地面?恐懼太陽,月亮,群星,大海……恐懼一切?”他說,“這就是我的感覺。這就是他對我做的事。他可能不止對我這麽做,但恐怕只有我勉強地忍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