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第四種羞恥(15)
危機發生之前,總是有所預兆的。
布蘭妮在登山過程裏表現出了明顯的身體不適,頭腦昏沉、身體虛弱,那種感覺實際上並不強烈,更像是熬夜之後勉強打起精神時的狀態——實際上,在這種時候,人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犯了錯或者有所疏漏,畢竟那基本上是一種半夢遊的狀態。
她在帶領登山隊沿著繩索和窄道攀爬,全憑身體的本能保持節奏。
這條路不管走過多少次,危險的程度都不會有所降低,就像一個人哪怕練成了火中取栗的本事,也絕不可能做到水火不侵。能夠安然撤出,無非是靠著步步謹慎,絕不犯錯。
他們此時已經走上了最後一段路程,距離最近的營地有兩小時的路程。兩個小時路程,在氧氣含量不足四分之一的高海拔地區,完全就是一場痛苦的馬拉松。
布蘭妮其實是幸運的。
走到最後,她已經憑著經驗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不僅僅是因為身體沉重,更因為預計的時間已經走完,而他們還沒有抵達目的地。
隊員們倒是保持著平穩的狀態,安靜地跟隨著布蘭妮的腳步。
他們走過的都是布蘭妮踩踏過的地方,這就是這段隊長的責任:
真正走到這裏的登山者仍舊是極少數,如果說前面的大部分路程都完成了徹底的商業化,真正做到只要你敢來,就一定能安全走完,哪怕受限於身體實在是走不完,也一定能安全地被送回山腳;這最後一段路程,就必須靠著經驗豐富的隊長先行探索,沿著前人留下的釘索尋找下腳處,為隊伍後方的人探出一條安全的道路。
有時,或者說大部分時候,前路早已廢棄。
倒也不是說在這種幾乎與地面成垂直角度的冰面上真的有路這種東西,哪怕前人走出過一條,也會因為莫測的天氣、缺乏維護等因素消失——在這個時候,或者說,在最後一段路程,隊長的主要工作,就是背負著沉重的工具,在豐富的經驗的引導下,一鎬一腳、一鎬一腳地向前探路,沿途釘好繩索,後續的隊員才能沿著這條安全的線路繼續前行。
顯然,隊長的判斷足以決定整個隊伍的生死。
顯然,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
他們在進入隊伍前散布在世界各地,是擁有不同母語、不同經歷、不同性格的陌生人,甚至很多時候,不同國家的人之間有著彼此奴役、不可消弭的世仇。
然而一路走來,前半途歡聲笑語,後半途默默無言,一個人的腳印連綴著另一個人的腳印,一個人的腰間系著另一個人的生命。
廣袤的凍土上,只有無邊無際的冰雪,仿佛人類社會都毀於災難,而他們是唯剩的幸存者。
這裏有無盡的痛苦,卻沒有任何痛苦。這裏有無盡的危險,卻沒有任何危險。這裏有無盡的絕望,卻沒有任何絕望。在這裏,不存在仇恨和誤解,沒有任何審判和偏見。
在這裏,人們必須相愛,否則死亡。
他們之間的信任甚至已經遠超父母、遠超摯友、遠超兒女。
這樣的聯系……這樣的聯系,已經不是詞匯、語言能夠形容的了。
千萬年過去,一切都會消逝,然而喜馬拉雅上永遠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輝。愛與希望,猶如人一樣渺小,又如人一樣偉大。
有什麽錯誤是他們不能彼此原諒的?
無非是死在這裏。
死了,又怎麽樣呢?
難道他們沒有做好準備嗎?
布蘭妮不能恐慌。在這裏,一切資源都是如此珍貴,氧氣更是極度稀缺。恐慌也會消耗能量,她一定犯了錯,決不能再犯更多的錯。
好在她原本也不可能又太強烈反應,隊員們也不可能有太強烈的反應。缺氧狀態之下,人的意識逐漸麻木,實際上在這種時候,支撐他們的幾乎是意志、信念這種東西。
也難怪人們稱之為朝聖。這怎麽能不是朝聖?
布蘭妮差不多認定了這是他們葬身的旅途。不可能回去了,哪怕現在立即返程,他們也不能在天黑前抵達營地。他們注定了死在這裏。
那就死在最頂上。
回去是不可能的了,但他們還有選擇。喜馬拉雅就是這樣的,這美麗的山脈,遙不可及的幻夢——喜馬拉雅,永恒的國度,冰雪的故鄉,它永遠會給朝聖者選擇。
布蘭妮是隊長,她擔負著為所有人做出選擇的責任。這是早已說好的。不,其實沒有人真正說過,但他們的靈魂早就商量好了。
危險是不可避免的,很小布蘭妮就明白這個道理。既然如此,布蘭妮決定,她要自己選擇她所面臨的危險,他們所面臨的危險。
最高處就在前面。他們會死在最頂上,屍體陳列在地球之巔,像樹一樣生長千年。
她往前走。
斯特蘭奇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