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譚昭昭安靜躺著,怔怔出神。

嶺南迄今還是流放之地,韶州更是偏僻中的蠻荒之地。

能去到很遠的地方,除了路途上的遠方,還有他抱負上的遠方。

柔夷溫軟,透過指尖撩撥心弦。

張九齡在家中,很少能與人說話。父母對他寄予厚望,他總時刻惶恐,大唐能人志士輩出,落魄不得志者不知凡幾。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張九齡低聲吟道。

聲音悵然惋惜,這兩句詩在後世赫赫有名,譚昭昭不禁微微側頭,看向了張九齡。

他睜著眼,定定望著某處。高挺的鼻梁,薄唇,眼尾透出的茫然,刹那脆弱。

“劉希夷才情過人,姿色昳麗,尤其善琵琶。中進士之後落魄不得志,為小人嫉妒而亡。”

譚昭昭以前最喜歡詠月的詩,當屬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望相似”。

因為喜歡,她去查詢了詩人生平。結果張若虛的這首詩,在唐時寂寂無名,直到在宋朝收錄的《樂府詩》中才得以一見。

張若虛不過是小小的兵曹而已。

如今李白杜甫尚未出世,譚昭昭幫著張九齡曬書,看了些當今已經成名的詩人才子。

除了故去的盧照鄰,駱賓王等人。出仕為官,後世知曉得多些的,她看到了賀知章的名字,便隨口問了一句。

張九齡告訴她,賀知章科舉高中乙科狀元,官職為四門博士,即在太學教書。

大唐的英才多如天上繁星,譚昭昭無法對張九齡說,你能脫穎而出,能站在頂峰,實現你的抱負。

若她這般說,與一心期盼他建功立業的父母並無不同。

且張九齡的一生,仕途並不太順利,幾經起伏。

今年他十八歲,她十六。

年少,他尚在困頓中掙紮。

或許先前只是譚昭昭的幻覺,張九齡很快便恢復了疏朗的模樣,道:“明日我與阿耶一同前去韶州城祖宅,你可要一並前去?”

祖宅裏住著張氏的族人,譚昭昭要一同去,勢必要與長輩妯娌們打交道。

張九齡聲音柔和,帶著幾分笑意道:“韶州城沒甚可逛之處,城池又小。我知你不喜應酬,若你不與我一同去祖宅打個招呼,到時又會生出一番口角。”

譚昭昭一想也是,加之有張弘愈在,她更不方便隨行了,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張九齡緊了緊她的手,輕聲道:“睡吧。”

譚昭昭嗯了聲,她試圖抽回手,他卻沒松開。

錦被蓋在身上,好像有些熱。

譚昭昭聽到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她忍不住偷偷看去。

張九齡已經睡著了,濃密的睫毛覆蓋在眼瞼上,他的肌膚白皙,眼底那點青色疲憊就尤為清楚。

他每日勤學苦讀,練習大字,騎馬射箭,每一刻都不曾停歇。

眉豆說,前院的燈,要在深夜方會熄滅。

他太累了。

譚昭昭腦子亂糟糟的,在他清淺的呼吸聲中,逐漸進入了安眠。

翌日,張九齡前去盧氏院子請過安,便與張弘愈一起,出發去了韶州城。

譚昭昭回了院子,難得閑暇下來,無所事事躺在胡塌上數著藻井的花紋。

在半晌午時,徐媼來請:“九娘,娘子差婢子來問九娘一聲,若九娘不忙,就前去正院與娘子一同用飯,說說話。”

盧氏定是有話要說,譚昭昭心想估計沒甚好事。反正無所謂,只當沒聽見就好,就隨著徐媼一同去了。

小盧氏照樣陪在盧氏身邊說話,張大娘子與戚宜芬一起在玩投壺。譚昭昭進屋,她們便一起擡頭,朝她看了過來。

譚昭昭眼觀鼻鼻觀心上前見禮,盧氏道:“坐吧。”

幾人都坐得隨便,譚昭昭與她們一樣,盤腿坐了。

盧氏看了她一眼,倒沒說什麽,道:“我不喜歡胡床胡塌,你要是坐著累了,伏著憑幾歇一陣。”

張九齡吩咐千山去搬的胡床胡塌,昨日洗刷曬了一天,今日方擺放好。

盧氏神色嚴肅,不過話倒隨和,譚昭昭就恭謹應是,道了謝。

小盧氏湊趣道:“我一樣用不慣那胡床胡塌,胡人傳到長安,長安再傳到嶺南道,連韶州府都時興起來了。”

盧氏道:“大郎在外走動得多,家中也是他讓做了,卻未曾用過。大郎喜歡疏闊,說是擺在屋子裏擁擠了些。前幾日突然想了起來,讓千山來拿了。既然大郎說好,我估計也是個好的。”

小盧氏忙賠笑說是,誇道:“大郎見多識廣,他看中的呀,定不會有錯。”

盧氏的臉上便浮起了笑,小盧氏陪著說笑了幾句,尋了個借口,起身喚了戚宜芬與張大娘子,一同出去了,留下譚昭昭與盧氏兩人單獨說話。

盧氏臉上的笑容淡去,上下打量著譚昭昭,道:“大郎回來了,你們年輕夫妻,多日未見親近些,也是好事。只大郎讀書到深夜,你身為娘子,定要多關心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