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乍暖還寒的時節,連續下了好幾日的雨,青灰色的天空,霧蒙蒙,濕漉漉。

譚昭昭立在廊檐下,擡起手,掌心一闔,便能抓得滿手的水。

廊檐木地板被水氣浸濕,擦拭後不一會,上面又浮起了一層水。

譚昭昭收回手,順手挽起披帛,入手處,絹絲半濕。

最為討厭的回南天時節到來,婢女眉豆卻一身喜意跑了上前,氣喘籲籲道:“九娘,門房說,大郎再過片刻便會到了!”

大郎乃是張九齡,大唐著名宰相,詩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詩句,傳頌千年。

年後張九齡前去嶺南道廣州府訪友會文,韶州地處偏遠,交通險要,須得翻越崎嶇難行的梅嶺。

一去數月,早上托人送了信來,說是午後會到家。

譚昭昭在娘家排行第九,大家都按照娘家排行喚她。

初次相見,除了好奇之外,譚昭昭暗自呼氣,緩了緩緊張情緒。

眉豆上前手腳麻利整理譚昭昭的襦衫長裙,挽好披帛,怏怏不樂道:“九娘瘦了。”

來這裏不到十日,譚昭昭一直病著。因張九齡歸家,婆母盧氏接到消息後,數次差人前來問候,她不得已起身,前去大門處恭迎。

眉豆見譚昭昭沉默不語,趕忙補充道:“九娘生得白,眉眼最為好看,該著些胭脂,點枝梅花花鈿就能光彩奪目了。”

譚昭昭不禁抿嘴笑,原身容貌秀麗,身形纖瘦。生病之後再瘦了些,在以豐腴為美的大唐,就顯得稍嫌單薄,在世人眼裏算不得美貌。

眉豆是譚昭昭從娘家帶來的陪嫁,生怕她被冷落。

張氏系張良後人,在韶州乃是數一數二的大族,祖上在貞觀年間來到韶州做官,府邸建在曲江。

如今張氏一族人丁興旺,叔伯兄弟齊居,宅邸一眼望不到頭,占據了大片韶州城。

張九齡的父親張弘愈做了幾年縣丞之後,辭了差使歸家,在始興清化置辦田地,修建宅子。如今他這一房住在鄉下,以耕讀為生。

譚昭昭母親高外祖乃是隋朝名將麥權杖,姨婆嫁入了嶺南名門望族馮氏。父親譚誨為循州司馬,雖是閑散官職,與如今的張家倒是門當戶對。

這些天譚昭昭聽眉豆不時念叨,張九齡在幼時,才情就遠近聞名,學問深得刺史賞識,稱他以後定有大才。

張九齡有了出息,譚昭昭的家世便低了。

譚昭昭剛出院子,便遇到了盧氏等一行。

小盧氏挽著盧氏走在最前,十四歲的戚宜芬挽著十二歲的張大娘子,兩歲的張九章被奶媼抱在懷裏,浩浩蕩蕩而來。

小盧氏是盧氏娘家族妹,遠嫁江南道閩州府。夫君去世之後,便帶著一雙兒女戚宜芬戚三郎回了娘家投靠,如今寄居在張家。

大家彼此團團見禮,戚宜芬身段豐盈,臉若銀盆,水靈靈的杏核眼,逢人便露三分笑,上前親親熱熱喚了聲表嫂:“你身子可好了?”

譚昭昭忙客氣道謝,戚宜芬長松了口氣,道:“好了便好,先前我方與大娘子說,要一同來探望,又怕打擾到了你養病。”

張大娘子與戚宜芬玩得好,緊緊挽著她的手臂,道:“大兄歸來,阿娘著急了,我們快些走。”

盧氏急著催促道:“下雨天路上泥濘,趕路辛苦,可別讓大郎等著。”說罷,快步向外走去。

小盧氏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他們一行人到了大門前,張弘愈負著手,也施施然走了來。

除了在私塾上學,八歲的張九臯與戚三郎,闔家都到了門前相迎。

譚昭昭見到如此大的陣仗,情不自禁感到陣陣忐忑。

“大郎到了!”在門前張望的門子高興說了聲,一頭紮了出去。

張弘愈往前疾走疾步,盧氏則推開了小盧氏,奔了上前。戚宜芬張大娘子並仆從,一齊將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

擾攘喧囂之後,蓋著油布的車陸續停在了甬道裏。最前面的車門拉開,接著一雙修長白皙的雙手,搭在了車門兩邊,天青色廣袖袍隨之垂落,露出一截勁瘦有力的手臂。

譚昭昭不由得順著那雙手往上看去,下意識低呼了聲。

眼前的張九齡,身形高挑挺拔,容貌雋秀出塵。那雙眼睛尤為清澈,眼眶比常人要深邃些,朝人看來時,似乎飽含著深情。

下了車,地上的雨水濺到了青色繡萱草紋的衣袍下擺上,他如遠山的眉毛似乎蹙了蹙,旋即很快展開,上前叉手朝張弘愈與盧氏見禮:“兒見過阿耶,阿娘。”

聲音如雨落山泉叮咚,舉手投足盡顯風度。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張大娘子叫大兄,戚宜芬跟著盈盈施禮喚表兄,盈盈的雙眸,不時在他身上停駐。

譚昭昭隨著大流見禮,圍著張九齡的人太多,便站在了外面。

張九齡似乎察覺到有人打量,敏銳地目光越過人群朝譚昭昭看了來,頷首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