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不見月

只配一點施舍

穆離淵曾經以為, 死,不過一瞬間。

但真正死亡時,撕心裂肺的疼痛卻不止是一瞬間。

也許是因為江月白折磨他的方法太過殘忍。

融化於仙海, 身體四分五裂,撕扯脫離的眼球還能模糊地看到自己絮狀的血肉在水中漂散。

像是那些抓不住的回憶碎片, 在時光的洪流裏浮沉——

淡紫的花、銀色的長劍、搖晃的秋千、連綿起伏的滄瀾雪山......

原來把他的一生撕碎了來看, 翻來覆去也只有江月白。

死前昏沉漫長的記憶回溯像是一場斷斷續續的夢境,不斷地閃回到還不曾嘗過生離死別的童年。

童年的雪山, 是他這荒唐一生的開始,也是他希望結束一生的歸宿——他很早就想過, 死後要埋在雪山深處, 好讓魂魄還能日日夜夜聞到霜雪的味道。

雪。

他魂牽夢繞的雪......

* * *

他的夢裏又一次開始下雪。

冬日初雪時,他興致勃勃地蹲在雪地裏堆雪人。

其余兩個愁眉苦臉地待在廊下, 一個站一個靠。

“沒勁。”紀硯拿木劍敲著廊柱, 看著房檐上的積雪一塊一塊掉下來, 砸在專心搓雪球的師弟腦袋上, “沒勁得很, 校場關了兩個月了, 你不著急嗎?”

“不著急呀。”穆離淵推著雪球,本就不清的口齒凍得打顫, “最好下一年的雪......這樣就一年不用練功啦!”

紀硯把木劍往雪地裏一插, 靠著廊柱坐下來, 低聲道:“傻瓜。”

雪球越滾越大,順著坡往下滾, 穆離淵有些收不住腳, 他抱著雪球沒松手, 被帶得一頭栽進了雪裏。

紀硯看著師弟和雪球一起滾遠, 笑了一聲:“廢物。”他轉過頭,問一旁的晚衣,“你說師尊為什麽要撿個這麽小的孩子回來,整天一副病懨懨的樣,不會哪天死了吧?”

晚衣抱著琴立得端正,她長發束得又高又緊,風雪只吹動了一點發梢,和一點裙擺。

裙擺墜著的小鈴鐺裏盛了雪,聲音不脆了,變得啞啞的,在風裏發出微弱輕響。

“如果師弟哪天真的死了,”寂靜良久,晚衣忽然接了話,“師兄是不是很開心。”

紀硯臉上的笑消失了。

不是因為被晚衣太過直白的話惹得不高興了,而是很認真地思索了一下這個問題。

“也許吧。”紀硯面無表情地說,“來路不明的,誰知道將來會不會是禍害。”

晚衣的視線終於從漫天風雪裏收回,落在紀硯臉上:“師兄就因為這個討厭他嗎。”

“不然呢?當初師尊帶他回來的時候,你沒看到各峰峰主的臉色,跟吃了毒藥一樣又青又紫。”紀硯壓低了些聲音,“我感覺他的身世有問題。”

“原來是這樣。”晚衣垂眸將琴橫放在廊下,盤膝坐下,微微嘆了口氣,也像松了口氣,“我還以為師兄是看不慣師尊偏心他。”

“我至於因為這個嫉妒他嗎?”紀硯剛才沒不高興,聽了這話後有些不高興了,“我根本用不著和他比。”

晚衣沒說話。

“師尊給人做過很多把木劍,但只有我這把,”紀硯從雪裏拔|出了自己的木劍,“和風雪夜歸最像。”

紀硯用手指的指甲順著劍身劃過,發出一連串細微的“咯咯噠噠”,落雪被撥散,露出了劍身上刻著的四個字——

不算工整,但別具一格。

他自己悄悄刻的“風雪夜歸”。

晚衣看了一會兒他展示的劍,評價道:“師兄字寫得真好。”

紀硯動作一頓,垂眼掃過那幾個字,不發一言。

聽到的是句誇贊,但不是他想聽的。

遠處穆離淵推著雪球艱難地從坡底爬上來,剛要回到平地,就腳下一滑功虧一簣,重新滾下去了。

紀硯冷哼,晚衣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少見地語氣輕快:“師弟還挺可愛的。”

“他可愛?”紀硯心頭忽起無名火。他想起師尊看師弟摔跤的時候,也如晚衣現在的表情一樣,眼底有淡淡的笑意。

可這心機小師弟分明就是裝成弱不禁風的小可憐!幾次哼哼唧唧靠在江月白懷裏說不想去校場、說拿不動劍——他一眼就看穿了,偏偏他人看不穿!

“你們可別被這小兔崽子騙了。”紀硯陰陽怪氣地說。

“師兄,他還是小孩子。”晚衣說,“師兄未免想得太多了......”

紀硯手上一用力,猛地將木劍收回木劍鞘,而後從廊下站了起來,大步朝著雪地裏走。

“師兄要去哪裏。”晚衣在他身後問。

紀硯停步回過身:“你們不是都覺得我嫉恨他,那我不如壞得狠一點,直接把他從這兒推下去,豈不一了百了?”

棲風崖,沒有攬月亭高,卻比攬月亭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