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第2/3頁)

薛玉霄望著月光,淡淡地道:“九州未同,何功可慶?”

關海潮愣了愣,回首看向眾人,見大家都收斂大喜之色,慢慢沉澱安定了下來,也學著捏了把大腿,假裝沉穩:“聖人說得是。大天女說得是!”

薛玉霄看著她笑了笑,低聲一嘆,道:“還於舊都的大業就在面前,諸位還應勤勉不輟,戒驕戒躁,以完此功,切不可因為一時之功而失了分寸。我不跟各位將軍慶功,並不是因為對捷戰視若無睹,而是我的精神已經達到了極限,只能在寂靜之地方可沉思,那樣的喧嘩熱鬧,反而會讓我松懈心弦,繼而忘卻了對自己的警示。”

“陛下……”蕭平雨上前道,“聽聞陛下多日不曾休息,這樣的事要是讓鳳閣的老大人們知道了,豈不又要懸心憂慮。”

薛玉霄盯著綠蟻酒上細密如網的浮沫,垂眸道:“我既是為戰事徹夜難眠,也是為了……為了。”

她話語輕輕地止住。

在不言之中,她跟眾位將軍分完了一爐酒,對每個人當面囑托謹慎小心、切勿焦躁。有陛下殷切監督相托,眾人的爭鬥搶功之心被沖淡許多,明明只是喝了一杯酒,卻仿佛一直沉墜到胃裏,城中再多的慶功酒宴都難以下肚,俱不如陛下親賜。

更深露重,到了二更天,眾人散去。火焰已經燒黑泥爐底部,內中剩下一層酒底。只有李清愁留了下來,她派人送走各位將軍,撩起戰袍,坐在薛玉霄對面,看了她一會兒,才道:“眼睛都熬紅了,你為了掌控戰局也太耗費精神,多睡一會兒又不會怎麽樣。”

薛玉霄看著月色,輕聲道:“恐在夢中見裴郎啊。”

她垂首閉眸,從貼身的地方取出一段已幹枯了的梅花。寒梅香氣已不在,花朵卻還完整地凝聚在枝頭,枯梅瘦骨,仍有三分不願委地的花魂。

“奇了。你不想夢見他?”李清愁問。

薛玉霄在夜風中凝望寒梅,握在掌中,慢慢道:“出征之初,我每夜都想要在夢中見到他,然而終究不能如願。近日郎君終於憐我,願在夢中相聞,我卻每次都只能見到他落淚的模樣,心痛不已。”

李清愁聽得一樂:“陛下身為名將聖主,功績足以名垂青史,既不怕粉身碎骨,也不怕刀光劍雨,卻畏懼沙場之中與故人夢中相見,誰聽到不說一聲,這真是千古溫柔,一片相思,令人柔腸百轉啊。”

薛玉霄擡手捂了下臉,酒勁兒有點上來了,支著額頭閉眼道:“又取笑我。”

“怎敢取笑嬋娟呢。”李清愁說了下去,“今日不是你提醒,我恐怕就要被引誘深入,中了她埋伏陷害的計策。我死沒有什麽,如果真讓你為我而失去理智大舉興兵,這才是我愧對蒼生的過錯。”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薛玉霄聲音微悶。“你怎麽能死呢,你是我的好友啊,我們相識在微時,仍舊能引為知己,對於整個天地而言,這正是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

“登臨帝位,卻能不忘微時。”李清愁頓了頓,道,“嬋娟,我有時真不知道你想要什麽,你對權力其實並沒有眾人想得那麽熱衷,除了蒼生大義之外,你究竟想要得到什麽?我猜測不到,總是迷惑、恍惚、難以看清。”

薛玉霄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道:“我想要改變。”

“改變?”

“對。”她說,“你身上幾乎沒有傷痕,左臂尚未受損,腿筋沒有斷裂過。仍然能上馬拉弓,持筆寫字,不會經歷久浸寒水之痛,不會受到豪強欺壓之辱,這對你來說是虛幻的一切,但對我來說,是對我……執掌棋局的獎賞。”

李清愁一時不能理解。

“就像……”薛玉霄是真的醉了,她抵著下頷,以一種極為認真的態度說,“就像徐州城。因為我的到來,城中百姓沒有受到太過慘烈的創傷。就像高平郡……早早地回到了大齊的領土。就像京兆腳下病死餓死的貧民漸漸稀少,拉去義莊的屍體不再堆積成山。這是對我執棋……不,這是對我執天下的嘉獎。”

李清愁眉頭緊鎖,徘徊幾步,忽然道:“那裴郎君呢,他是什麽獎賞?是你誠心待人的獎賞嗎?”

薛玉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夜風吹響她手中的枯梅。

李清愁佇立月色中,繼續道:“嬋娟,你的棋盤當中,有兩個地方不合。其一,在你征伐天下、統一四海的願景當中,包含了一部分為裴飲雪的私心。其二,是我說如果我死了,你會失去理智大舉興兵,這樣的刺耳言論,你卻沒有反駁。”

她凝望著薛玉霄,道:“執棋之人在局外,怎能因盤中之棋而產生徇私之意?你似乎總是覺得自己得到的快樂和享受,只有改變命運、改變天下帶來的嘉獎。……不是的,薛嬋娟。你還有情,你有保全心愛之人、保全自己的情意,而得到的滿足和喜悅。這樣的喜悅是人之常情,你是一個超凡之人,但也是一個平凡之人,不必為了成為一個完美的執棋人,而苛刻地、痛苦地壓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