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5.22

從醫院大樓出來的鄧安,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顏子真。

她一身白色長棉褸被雨淋得透濕,略長的頭發粘在額角頸部,這是冬天,這是一月份,雨水冰冷,寒風蕭瑟,她好像也知道很冷,整個人蹲在醫院大門邊的角落裏,緊緊地縮起身子,埋著頭。已經有好幾個人對著她指指點點,她只是不語不動。

鄧安本來是看著門口圍著人習慣性地停下車看一眼,這一眼就認出是顏子真,一怔,飛快地下車走過去,抓住她的手臂拎起她:“顏子真?你怎麽了?”

顏子真的眼珠轉了一轉,仿佛認出了他,忽然振作起來,倉促地笑了一下,慌亂地伸出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急急地問:“鄧安鄧安鄧安你告訴我,鄧躍是你的親弟弟是不是?你們,你們同父異母的對不對?”

鄧安一呆,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然而他看到顏子真的眼睛,那雙明亮的眼睛黯淡如將溺水滅頂的燈火,嘴裏問著問題,卻早已自己給出了答案——只是不甘心。

鄧安說:“顏子真,發生了什麽事?”他將顏子真拉到一旁屋檐下。

顏子真踉踉蹌蹌地跟著他走,她沒有回答鄧安的問題,只是茫然地站在那裏,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喃喃地說:“他和你長得一點也不一樣。其實他和他媽媽長得也不大象,原來,原來,他是周玉音哥哥的兒子。”

鄧安拉著顏子真的手僵住,整個人都僵住,那一瞬只覺毛骨悚然。卻見顏子真看著他,目光卻不知落在哪裏。

鄧安不假思索地給同事打電話說:“替我請幾天假。”拉了顏子真往車裏走去。

顏子真配合地跟他走,配合地坐進車子裏。

鄧安看著她*的衣服,凍得蒼白的臉,沒有血色的嘴唇顫抖著,他把暖氣開到最大,側過身去,幫顏子真把濕重的棉褸脫掉,她很配合,擡手、轉身,裏面的衣服也半濕了,鄧安沒有辦法,只有讓暖風口對著她。然後他盡可能快地開車回家。

鄧安從小就知道,他和鄧躍並不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們異父異母。鄧安比鄧躍大四歲,他初次見到鄧躍時,已經六歲,鄧叢恩對他說,他會有一個弟弟。六歲的他會得冷靜地問父親:是你的孩子嗎?鄧叢恩微笑回答他:不,鄧安,你父親是有操守的,不會同時和兩個女人在一起,但是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他不是我的孩子,因為我們要幫助一個可憐的母親。他並不明白,可是鄧安記得自己母親跟自己說的話:你的父親並不是壞人,他可以說是個好人,只是時間證明我們不適合在一起,而愛情,是一件自由的事情。

所以他接受了父親的說法。也接受了鄧躍和他的母親。

後來他長大了,當然明白了當時的情況。

鄧躍的母親是鄧躍的生父看中娶回家的女人,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裏,他們甚至沒有結婚證,所以後來鄧躍的生父始亂終棄後,鄧躍連個身份都沒有,而且鄧躍的外公早逝,外婆又只是個農村裏膽小的老婦人,唯一的姨媽嫁得也不好,十分貧苦,鄧躍母子倆當時幾乎是無法維生。鄧叢恩是鄧躍外婆的隔房表兄,一九八零年第二次婚姻失敗初次回國,不知為什麽娶了鄧躍母親,並馬上帶他們到了江城生活。

他六歲及其以後的記憶裏有鄧躍的母親沉默倔強的雙眼,只有當鄧叢恩轉過身的時候,才會流露出感激。後來過了幾年鄧叢恩帶著他離開,聽鄧躍說她就極少提起鄧叢恩,鄧躍對鄧叢恩的感情也就變得很淡。鄧安隱約有猜到一點,可能鄧躍母親對鄧叢恩生了感情,但鄧叢恩雖憐香惜玉卻向來來去瀟灑,又對鄧躍母親有恩,大約也是有言在先,鄧躍的母親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沉默以對。

由於家中三個人的緘默,鄧躍始終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一直以為鄧叢恩是他的父親,鄧安記得鄧躍小時候比他更黏鄧叢恩,而鄧叢恩也很寵著他,也許是因為曾經太親近而鄧叢恩離去太隨意,鄧躍一半為著母親的心意一半為著自己,他一直都不肯原諒鄧叢恩,到後來見到鄧叢恩都是淡淡的。

鄧安信守承諾由著這誤會延續,事實上他也覺得沒有什麽,鄧叢恩對鄧躍母親沒什麽,對鄧躍卻也頗有歉意,他其實真心視鄧躍為親子,也知道一樣東西如果從不曾擁有就沒什麽,而一旦擁有且深深依賴卻突然失去,那是有很大區別的。當時的鄧躍又年幼,感情受創來得格外深。鄧安也覺得不能怪鄧躍。

鄧安也從未關心過鄧躍的生父到底是誰,他和鄧躍從小相處,後來回國又在一處,感情上和真正的兄弟並不差什麽。在這一點上鄧安和父親很像,他們都灑脫。

可是這個世界說有多荒謬就有多荒謬,鄧躍的生父竟然是顏子真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