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默爾曼瑟縮的頭發觸手自發打開了一道裂縫,露出他的一只眼睛,他首先看見了一個黑洞洞的孔,他花了一小會兒時間思考著道裏安手裏的東西,接著意識到,那是人類創造的武器,是一把手槍。

那些珍珠眼淚有它們自己的想法,它們渴望道裏安,這一點默爾曼也無法幹涉。

他想告訴面前的愛人,他是“默爾曼”,或者,“西爾維”——他更喜歡後面這個名字,因為所有雄性人魚都叫“默爾曼”,只有“西爾維”是特別的,唯一的,專屬於他的。

可怎麽能夠?

怎麽能叫道裏安看到他現在這副樣子?

怎麽能叫他親口承認自己又一次欺騙了他?

西爾維額頭上被石塊砸破的傷口早就愈合了,沒有留下任何疤痕,但西爾維還記得那種痛楚,很痛,真的很痛,痛得他的心臟都絞起來。道裏安離開他的背影,叫他痛得下一秒就要死掉。

對不起,對不起。

西爾維想要道歉,想要獲得道裏安的原諒,想要獲得愛人的憐憫,可他為什麽正被危險的人類武器指著腦袋?

又要被懲罰了嗎?

西爾維難過地想。

可是道裏安,真的很痛……

在大海裏,所有生物憑本能生活。

每條鮭魚生來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它們在海洋裏長大,當繁衍期來臨時,它們會跨越海洋,飛躍瀑布,遊進內陸的母親河裏產卵。在那段漫長的路程裏,它們會遇上棕熊,鼠鯊,人類的捕網和釣鉤……身邊的兄弟姐妹一個接一個倒下,但沒有魚會停下。活下來的幸存者最終會抵達故鄉,交配產卵,接著為保護後代日夜不休,直至死亡。

不會有任何一條鮭魚在旅程中停下擺尾,懷疑洄遊的意義。同樣的,也不會有任何一條人魚在認定自己的伴侶後,選擇背棄。

假設每一種生物的骨頭上都被造物主標明了獨屬於自己的形容詞,那麽你也許能在人魚的尾骨上看到這樣一行小字——忠貞不渝。

西爾維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他只是有些不走運,他選中的伴侶是一條生活在陸地上的魚。

正常情況下,人魚在大海裏遇上心儀的對象後,會進行一系列的求偶行為。

如果道裏安生活在海裏,那麽西爾維會首先在他四周打轉,唱歌,試探著靠近,如果道裏安沒有感到冒犯立即趕走他,那麽他就會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尾鰭拍打心上人的尾巴,用觸角戳弄他的背鰭……

整個過程看起來會比較激烈,他們會“對打”幾個回合,人魚從不對追求者手下留情,而追求者卻會因為擔心傷到心上人而總是束手束腳。

可能剛開始道裏安會對他亮出利爪和尖牙,但沒關系,西爾維不會這麽快放棄,他會開始討好他,幫助他捕獵,清理他鱗片上的汙垢,再從自己哭出的珍珠裏挑出最漂亮的幾顆送給他。

如果道裏安心情好,也許會留下那些珍珠,用來裝飾自己的巢穴;如果道裏安心情不好,也許會當著他的面直接丟掉。

西爾維會因此而傷心一陣子,但自然界的求偶過程就是這樣,你必須得拼盡全力,討對方歡心,可至於是否會被接受,那是對方的事。

人魚不會停止追逐心愛的伴侶,直至後者選定了其他的伴侶,或前者死去。

西爾維願意為道裏安做任何事。

本能叫他們如此求愛,不會有同類因此評價他的癡迷,嘲笑他的盲目。

那是造物主一早鑲嵌在他們腦袋裏的基因齒輪,在看見心上人時,那齒輪就開始自發運作。

西爾維的齒輪是在二十三年前,他被塑料繩困於淺灘時開始轉動的。

那實在是一個非常可笑的失誤,他因為盲目追逐一只獵物而失了準頭,讓自己的尾巴困在了人類廢棄的塑料網中,而拯救他的是一只有著同類氣息的人類幼崽。

西爾維喜歡他的眼睛,那兩汪灰藍色像湧動的浪潮,是真正的大海。

距離這只幼崽的成年和同化還有一段時間,不過人魚的壽命是人類的數倍,西爾維不介意給自己的心上人一點時間。

那可真是一段甜蜜又苦惱的時光。

西爾維總會躲在礁石後尋找愛人的身影。

就如同鮭魚能在數以百萬升的海水中區分出屬於自己母親河流下的一滴淡水,對於人魚而言,想要在千裏外的海水中辨別出心上人的氣味也輕而易舉。

他們起碼在大海裏幾百次擦肩而過,只是人類的感官不足以叫道裏安發現人魚的蹤跡,而西爾維又恰好因為害羞沒有做足心理準備,遲遲不肯露面。

可令西爾維意想不到的是,道裏安在六年前進入了人類建造的金屬巢穴,他們雖然共享同一片海域,卻再沒什麽機會見面了。

那只龐大的人類造物盤踞在大海裏,像只貪婪地巨獸吞噬著這片海洋的生物,排出肮臟的垃圾,而同它一樣的怪物在大海裏還有成千上萬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