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殿宇

是日, 蘇瀛被除揚州刺史、褫奪軍節待罪,親征大軍由江水向北包抄,逐武昌等四郡楚軍, 與之決戰。朝陽回下舳艫千裏,萬乘之師終於湧向殘破的湓口城。

湓口城下黑暗的最深處, 吳玥慢慢擡起頭, 天地之間仿佛頃刻歸於沉靜,只能聽見穿梭疾馳的戰馬在鐵罩下低沉且粗重的喘息。他知道他即將力竭。天光塌陷,連同那片晨霧中的海市蜃樓也變得混沌不堪, 如同他家祖祖輩輩數代的長槍,攪動在亂世的溝渠中。

那片亂世的溝渠, 長年滋生著自私、冷漠的溝渠,注定懷抱著猜忌與冷眼, 少些忠義與責任,在簪纓鶴氅與粉香石散的遮蓋下, 如同姹紫嫣紅的血瘤,安然地蟄伏於國家的心臟中。它時而無害, 時而作痛, 時而讓帝國舉起手中的割刀,卻最終死於投鼠忌器的無奈。

在詛咒的輪回中,臣弑君, 兄弑弟,父棄子,子棄父, 美姬藏鴆, 名門通賊,勝者飲血, 敗者食塵。在甜美的鴆酒中,古老的江河下,有罪者、無罪者,屍骨皆積成山,僅僅為了那一顆顆寂寞而熾熱的權欲之心。非死於賊寇,而死於朝堂。這個來自前朝數百年的詛咒,或許,他根本無法以一己之力抵抗。

一片血泊中,身中數箭的吳玥再次抽槍回望,兩名兄長淡白色的身影屹立於江畔,成群的黑鴉掠過他們的頭頂,向自己撲來。吳玥眨了眨眼。

日影移過,刀影移過,一滴雨水順著兜鍪劃過吳玥的鼻梁。他驚覺他還活著。

白馬仰頭長嘶,將天空撕裂了。遠處,金色的秋日下,一支長槊揮出一道寒光。

“眾將聽令,隨朕沖陣殺敵!”

嘶吼聲、戰鼓聲在莽莽荒原上響起。左翼、右翼,緊急集結的方鎮突騎如紫電一般沖殺而出。

在城下苦戰的吳玥與其兵眾,在震天的喊殺聲中看到了“魏”字旗如浩海一般的援軍,也看到了一馬當先、數位猛將簇擁左右的帝王。與此同時,訓練有素的楚軍也在同一時刻,調轉了白刃的方向。

元澈身跨黑馬,手執長槊,單手輕挑,擋在前方的無數利刃猶如花枝一般被掀起。緊接著,馬槊上的銀簇如流星一般刺向前方,突騎強大的貫穿力,輕而易舉穿透了對方的盾陣,刀兵交響,最前方的陣型已被踐踏蹄下,踩入塵埃。

元澈擡手重揮長槊,任浩蕩江風拂動兜鍪上紅色的長纓,拂動他身體裏屬於鮮卑的血液、屬於漢人的血液。血液穿過心臟,劃過喉間,引發噗呲噗呲的耳鳴,仿佛在興奮地宣告他逃脫了詛咒的樊籠。

而孕育他的皇權在觀看他對至高的絕棄,輔佐他的臣工在觀看他對功業的絕棄,憎惡他的世家在觀看他對權力的絕棄,養育他的土地與人民則在觀看他對自身肢體乃至生命的絕棄。於此同時,他自己,則看到那幾百年從未變動的青史書頁,記錄一個君王為臣子陷陣或可悲、或可笑的故事。

或許,無論生死,他都將潰敗。這則故事也會隨著後來執筆者的種種政治目的,闡釋出不同的新意,告誡所有未來即將執掌這片山河的明君們。

或許,青史之中,他會被這樣記載。某帝諱澈,神皇帝長子也。而後羅列他在為幾年的兵災人禍,政令喻教。後因陷陣而死,或雲鎮將之誅。最後或許還會有“使臣曰”這樣的注評:褒姒共叔帶並興,襄後與南夷俱運。

他不知道洛陽的褒姒是否還在堅守她的城池。褒姒是否真為褒姒,叔帶是否真為叔帶,也不是他們能夠定論的了。

但他與她都知道,那些百姓、士卒以及未來的某一些人看到的並不是這些,記住的也不是這些。戰報可以說謊,但戰線不會;記事可以說謊,但人事不會;仕人可以說謊,但世人不會。當執筆者肆意打量歷史的□□並為她換上心儀外衣的同時,並不知道總有一些人可以窺見那一片片永遠耀眼的靈魂。

沒有君王,國仍可為國。沒有門閥,國仍可為國。然而沒有他們,國不過是國土,至於靈魂早已不復存在了。

艷陽下,長槍與長槊並進,白馬與黑馬駢馳。

一支馬槊刺過。

“陛下小心!”

陸昭生產可謂順遂,但一連幾日宮縮疼痛,也不得不臥床休息。深秋瀑雨,她與嬰孩攏在床榻一角,幾只麻雀在檐下撲棱來撲棱去,次方天地似乎只有安睡是才是寂靜的。

在這方夢裏,月華如晝,月華如霰,時而如錦雲捧珠,五色鮮

熒,時而磊落相匝,如刺繡無異。隔著那道深深宮墻,是夕日一雙人影,交頸喁語。

“孫策傷面,悲憤而亡,我不願為此,令卿卿守寡。”

那人影越來越真,暴雨似化為金戈鐵馬在夢中馳嘯而過。觸犯利益的英雄,被亡魂深深憎惡的英雄,身披鮮血與箭簇默默走來,慢慢伸出手,在微微顫抖中,他用指掩住了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