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無言

依某故事, 多出於詔書之中。宣帝招名儒俊材置左右,言依武帝故事。漢成帝欲警告車騎將軍王音,則令尚書奏漢文帝誅薄昭故事。即便前句已經言明所有規制與手段, 然而“依故事”仍然為使用者提供合法的外衣,並且向聽者散播原本的寓意。

武冠簪弁, 環纓無蕤, 加雙鹖尾,鮮艷的翎毛在高絕黑暗的穹頂下微微顫抖。吳玥頗通書史,自然知王淩何許人也, 然而他並沒有將心中所想直接道出,而是說了一個極為淺顯的答案。

“王淩隨從曹休征伐東吳, 淩拼死突圍,使曹休得以撤退, 後為豫州刺史督軍事,為曹爽拜征東將軍。陛下是希望臣如王淩驍勇, 南征建功。”

元澈注視著卑躬屈漆的臣下,故意流露出的膚淺, 背後可能隱藏著懼怕, 亦有可能隱藏著挑釁。

他幹脆直接挑明道:“昔年司馬懿誅殺曹爽,覬覦魏祚,王淩以豫州一隅而抗司馬宣王, 欲廢僣孽,立宗子,澄汰王室, 雖兵敗身死, 猶有大臣之節也。後世沈攸之曾嘆曰,‘寧為王淩死, 不作賈充生’。時人亦嘆,王淩才華無雙,故掌豫揚,不知將軍以為如何?”

吳玥卻和手道:“魏之忠臣固有,但臣以為並非王淩。王淩不過欲為司馬懿而不得者。齊王曹芳,魏主曹叡之所立也,司馬懿殺曹爽而制芳於股掌,其惡在司馬懿,其失在曹叡,與曹芳何幹?而王淩欲廢無過之主以別立君,此其故智,後世佞臣長效也,其雖身死,終是掩耳盜鈴罷了。”

元澈饒有興趣地看著吳玥:“那將軍欲以何人而立志?”

吳玥深思片刻,叩首道:“臣家以軍功累世,雖有薄名,終為軍士,既為軍士,則守國死戰矣。臣願為毛德祖,為國死戰。”

元澈聽罷有些愣怔,旋即一笑:“朕孤陋寡聞,倒真不知毛德祖何許人也。將軍可否賜教,此人青史所著何處?”

“此人在《宋書·索虜傳》。”

元澈的笑容瞬間凝滯。

“索虜”乃是南朝人對北朝人之蔑稱,索為胡人發辮。毛德祖出自《宋書》,便為劉宋人,卻最終列於《索虜傳》……

元澈笑容收了,問:“毛德祖既為國死戰,何故列於卑流?”

吳玥道:“魏主命將士生擒毛德祖,毛德祖力戰不敵,遂被縛於魏,是故《宋書》以索虜記。”

元澈對此段歷史並不熟悉,也並不覺得吳玥會以較為淺薄的寓意來羈縻彼此的君臣關系,只是暫時無暇追究,因道:“寄奴即死,劉宋再無氣象,竟不能容忠誠之士至此。朕明白你的意思,將軍但請放心,我魏國尚不至於如此。”

吳玥等人完成東巡,朝廷也安排宮宴接待。元澈宴席上多飲了幾杯,便覺得有些不勝酒力,提前退席。秋風蕭瑟,元澈一路乘輦,至寢宮時,酒已醒了一半。一日心力交瘁,元澈便躺在榻上繼續休息。不知是什麽時辰,恍覺有人在推他。

“陛下,陛下醒醒。”

元澈睜開眼,見是周恢:“何事啊?”

周恢哽咽了一下,先寬慰道:“陛下聽了,先別生氣。蘇將軍……”周恢竭盡全力措辭,最後一閉眼道,“揚州出事了,蘇將軍陳兵吳郡,與當地豪族起了沖突。車騎將軍恰在郡中,被迫乘船逃至荊州……荊州別駕陸沖本去迎接車騎將軍歸鎮,因護將軍,死於揚州亂軍。這是軍報。”

“陸沖死了?”元澈看著軍報,聲音空蕩蕩地在殿內回響。當然,軍報裏說的更加嚴重,三吳豪族舉兵而起,楚國軍隊已占領尋陽及湓口。

片刻後他又問:“皇後那裏是否得到消息了?”

“奴婢已讓知曉的人暫時不要外傳,不過……”周恢的目光不乏擔憂,“若有人刻意想讓皇後知道,只怕防也防不住啊。”

“領兵的是蘇瀛本人還是……罷了。”如今討論這些已然全無意義,蘇瀛保得住保不住,已經不是元澈首要關注的重點。陸沖身亡,本身就會激化南北矛盾、世庶矛盾,以及皇權與相權的矛盾。如今,能夠化解這一切的,要麽是整個地方與中樞的重新洗牌平衡局面,要麽就是皇權與陸家一方的徹底勝利。

“先派人快馬至潼關附近,命魏鈺庭、吳淼、七兵部的施磬速至洛陽。”事已至此,元澈鎮定地做出安排,“若施磬不來,就地斬首即可。此外,淄川王之藩,沿途不必入洛陽,走河東。”

周恢聽了十分驚訝:“可河東郡守是劉光晉……”

“不必擔心。”元澈道,“劉光晉雖多奉行台政令行事,又受惠於皇後,但涉及天下興亡、黎民生死之大事,他自有分寸。”

把宗室徹底從此次動亂中剝離開,與陸昭把宗教先剝離開是一樣的道理。前者防止動亂擴大化,摻入宗教的動亂將直接轉為波及全階層的長期病症。而他所為,則是避免整個事態滑向另一個極端,即奸佞利用繼承權和皇室,來實現一己私欲,繼而導致割據與國家徹底的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