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流水

元澈抵達汾陰, 望著法壇上的旗幡,心情難免惡劣。隨後,祭祀大禮也不曾再度安排僧人出面, 僅由河東豪族及郡府主理,不過對於僧曹一事還是有所保留。

他本人也對那些惡事有所耳聞, 只是僧曹雖要取消, 但現在並非最好時機。一是朝廷松口,也需要鋪一個台階,譬如伐楚之後, 朝廷有巨大的功勛和威望加持,自然不必與這些僧眾合作。二是行台如今仍不能屈從於長安, 而司州又為國之心腹,日後南下征討, 難保司州不會使絆子。

人能走多遠要看鞋裏有多少沙子,而行台就是沙子。

元澈旋即招來此次隨行的徐寧, 而後道:“聽聞楚國近日內亂頗多,或涉大江北岸, 不可全無防備。鎮東將軍府關乎關中安危根本, 也不宜久離洛陽。雍州尚有三萬兵馬、秦隴也多有朕舊部,即可征召東進,以備戰事。此外, 授盧霑雍州刺史督軍事之職,使持節。”

若僅僅將潼關以西大軍動調,未免刺激各方, 做出什麽反常之舉, 不若下令將鎮東將軍府調回。鎮東將軍府出兵,本就是為封禪之事, 如今,他也意識到吳玥此次帶走了司州大部分人質,與其讓人質待在兗州,倒不如讓這些人回來。

吳玥如果能夠服從此令,後面兩方對峙,無論大義還是實力,終究是長安占優,到時候略作交涉,也可以用吳家參與伐楚之戰作為一個條件。如果吳玥不服從,那麽大軍徹底控制行台,也不會有什麽難度。屆時是否兵戎相見,就全看個人選擇了。

徐寧愣怔了一下,很明顯,對於盧霑獨攬雍州兵權有些意外,也有些嫉妒。元澈沒有理會徐寧內心的不滿,畢竟這種大事上,連自己都難保萬無一失,他一個散騎侍郎又能有什麽選擇余地。

“再送一封書信到揚州,讓蘇瀛務必將陸歸扣在州府。”

政治鬥爭講究火候與時機。司馬家三代謀國,熬死了無數魏國老臣,這才成功易鼎。而陸家和吳玥一直以來都不過以王臣自居,不過十年,一看兵臨洛陽,立馬造反,轉過頭說我是反賊,之前都是裝的,又有誰會追隨。

夜色下,元澈靜靜深嗅了一下旗幡上的墨香。

昭昭,我知道,你是一個體面人。

次日,豫州刺史府便開始與行台正式交接。此次交接,比起豫州刺史府帶來的各個主官與心腹,行台則有不少女官與會。甚至連衛漸都不得不承認,這些從基層一步一步走上來的女官們,在近半年的歷練後,對整個政務已經頗為熟稔。

如今的身居六部尚書及以上的女官,其實僅有彭耽書一人。陸昭覺得涉及國家大事,倒不必一定要任用某一群體,譬如寒門、譬如女子,畢竟民間設立庠序尚不足教養一代之久,女子卑於男子也延續數百年,大基數上的差距不是短時間可以磨平的。不考慮才能而一味地拔高與縱容,不僅不會得到其他群體的理解和承認,反倒會加劇社會的矛盾和敵視,阻礙真正公平的到來。

那些田舍兒、寒庶人家與居於夫權之下的女子,要的不是無條件的縱容,而是一個不失尊嚴、不失公正的機會。

議事過程中,除了對新法實施流程進行了講解,還將實施過程中遇到的問題編纂成冊,集中解決。

新法披於豫州幾乎沒有任何阻礙,配合二長制,從法理上仍然承認世族鄉宗的治民之責。雖然對貪墨有著更為嚴格的懲處,但是也保留了政治上上升的通道。按照司州的順序,賦稅調整、二長制、均田一步一步走,幾乎不會遭遇太大反抗。

然而王襄瀏覽這份新法的綱要後,卻不由得生出幾分遐想。如果僅僅把人群分為世族和寒庶來看,自然是各得其便。但如果以中樞台輔和地方來分,新法則無異於向地方邀好,將地方豪強納入政治統序之中,來分割事權。

昔年曹丕篡漢,以九品中正制邀好於世家大族。而這部新法本質上其實與九品中正制並無不同。為某一群體呐喊,既得某一群體支持。如果說陳群扭扭捏捏遞上九品中正制,是以正統名分來換取政治上的主導權。那麽陸昭則是遞上新法,以人口與土地賬本來換取獨立於長安之外的執政統序,從而樹立自己的執政威望。

這一隱藏手筆有多麽可怕?往深裏想,即便他本人今日不來洛陽大行台,只要行台願意放出聲音,豫州的所有豪強都會主動歡迎行台插手本地事宜,甚至一腳把他這個正牌刺史踢開。這項政令真正的反對者,是擁護長安政權的既得利益者。即便當中有搖擺不定或是一力反對的世家,也是因為長安願意以更大的利益去換,譬如河東薛氏和汲郡趙氏。

把權力暫時出售給世族和鄉宗,十年來看,是適宜之策。但當洛陽行台成為唯一的權力之後,新的中樞是否還能擁有治理國家的力量,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以天下的視角來看,土斷歸籍,生民安於田畝,中樞州郡各有所治,這才是中正之道,而非將權力偏移,生出畸大的割據群體。即便以最自私的方式來看,陳留王氏得以延續百年,也對中樞力量多有依賴,屆時他們也會走到這些鄉宗的對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