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誅心

七月, 北海公元丕以太尉、侍中之位致仕,歸長安養病。車舟一路沿汾水南下,抵達風陵渡後, 河東士人皆相迎。陸昭孕期已有七月,此時行動不便, 而遣吳玥、衛漸等人出迎。司州方面做到這一步後, 也不再逾越,雍州和長安很快便有護衛迎接。

元丕看著遠去的家中子侄和大批兵眾,並且與鎮東將軍府和洛陽令交接的龐滿兒, 忽然意識到小貉子在先前一段時間裏,為何派人在北鎮大肆宣揚司州求賢令。

婚姻的結合僅僅是囿於門閥之間的利益捆綁, 但政策的導向卻足以使千千萬萬北鎮戍將重新擡起頭,重新向司州以及司州輻及的荊江地區流動, 匯入功業的大海,重新開啟人生的軌跡。

而陸昭只是悄悄打破了數年前王子卿打造的鎖鏈, 以長安與洛陽的對立為遮布,捂住了世族們的雙眼, 以拱衛皇帝的寒門清流們做尖錐, 讓世族把黑暗中感受到的刺痛,記在了他人的頭上。

這不過是世族們進退兩難的無奈選擇。

這不過是溫水煮青蛙般的安靜謀殺。

門閥對天下資源的畸形累積與經學的繼承,若不能夠兼濟蒼生, 也不過是門戶之內的事情而已。數萬寒庶百姓命運的改變,永遠都比幾家門閥的崛起更值得天下人的敬畏,更值得一個國家欣喜, 也更值得一個時代銘記。

“今日得見盧尹, 路途之苦,方才釋懷啊。”元丕顫顫巍巍, 在女兒的攙扶下,從渡口登岸,在見到盧霑後便作寒暄。

京府派出盧霑作為迎使,主要是考慮到規格,但其人剛正直烈,說話並不客氣。“司州瞻仰北海公,是以煩擾多出於名。洛陽行台攬關中高智,想不到竟也難解太尉南下之苦。”

元丕作以寒暄,本無抱怨之意,卻沒有想到盧霑借題發揮,反倒替中樞發泄心中不滿,關鍵還是對自己。此時兩邊百官夾道,元丕也不好一力回駁,只略笑笑道:“貉子可厭,夾道而迎不過是借老朽之木,推舟於陸,行周於魯而已。”

將北鎮引入洛陽,除了有邀好六鎮的目的,還可以充實司州本身的軍事力量,使司州的行政進一步脫離本地豪族。夾道歡迎,簞漿荷食,不過是一種遮掩的手段。元丕如此說,也的確對陸昭頗有怨念,畢竟謀奪京畿時就被利用了一番,如今致仕,更是被榨取了最後一絲價值,堪稱一生之陰影。

帶著這份怨念,元丕幹脆直接表明洛陽和北鎮的選官新令和新法都是在魯國行周朝之政,勞而無功,身必有殃。

元丕半真半假地罵人,並不妨礙盧霑繼續責備。果然盧霑開口道:“身為人臣,雖不敢置評皇後,但有一言,太尉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縱使祝悅弘器高才,但北境六鎮歷來為宗室帝族所重,國門之要,公既為宗室,怎能不先聽陛下之言而私授外人?洛陽不過婦人之見,太尉既為三公,又為尊長,更是宗室,怎能默認其為此惡事?”

元丕聞言,臉色登時陰沉下來。他無官一身輕,選

擇來長安度過余生,為的就是是照顧長安和宗室的情緒。面對長安對北鎮數十年的忽視,他這麽做已經仁至義盡了。況且中樞的選官言論就擺在那裏,他若真的通過中樞來解決北鎮的繼任問題,北鎮的寒庶本身就不會答應。

而他的子孫本就才能不足以坐鎮一方,繼任者受中樞之惠,不會回護他的子孫,而北鎮戍將更會憎恨他出賣了北鎮的利益,放棄了洛陽這個更憂之選。

面對死守規矩,遇事只搬出一番道理的盧霑,元丕也並沒有將自己的想法宣之於口,不過倒也不必對其假以辭色。因此元丕冷笑一聲道:“京兆尹口口聲聲說不敢置評皇後,怎得隨後又言其婦人之見?”

“婦人之見,天生短視,亙古之論,並非卑職一己之評……”

“哈。”元丕扶著女兒直接向前走去,“老夫生於短見婦人,養於短見婦人,臨終要托與短見婦人,北鎮之授,便當如此,卿何故再問老夫!”

元丕回到京中為其安排的府邸,除卻了先前長安官方安排的迎接,並沒有再受到過任何人的歡迎,甚至連拜訪者都寥寥無幾。元丕習慣了北鎮的孤苦,對此倒也並不在意。排場的目的難稱單純,刻意的冷落反倒是重視。

然而幾天之後,元丕接到了一封令人難以置信的拜帖,太保吳淼近日想要登府拜訪。

接到這份拜帖後,元丕也是感慨萬分。他與吳淼一個權位不在,一個是權位虛在,或許如此才可以無懼得罪中樞朝臣的危險,兩廂會面。隨後元丕吩咐家人整備萬全,同時屏退不必要的隨從,鄭重以待。

吳淼來時,元丕早已穿戴整齊,在家人的攙扶下坐於正堂。蒼蒼白發映於彼此的雙眼,同樣照進心裏的還有身負軍功的沉重與一世的謹小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