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羽翼

是夜疾雨, 黑暗中桐花落盡,似有玉琯臨風,聲散江天。元澈在寬大臥榻一隅輾轉而眠, 睡夢中似遭鞭打。冰冷的佛堂前,那個人孤然而立, 他展臂摸到了她的臉, 冥迷之間她又輕輕錯開。巨大的佛像佇立在她身後,扭曲,彎折。六十四梵音清遠杳杳, 流轉聲、流澤聲、柔軟聲、清凈聲、離垢聲、具足聲,莊嚴聲、圓滿一切聲, 似將方寸黑暗透成金界。

她一襲白衣,赤足而立, 輕盈浮於一片黑水之上,喃喃吟誦。

“蛛蝥有弑侶之無奈。”

“衣冠不敢忘仇。”

金界剝落, 梵音遠去。那張臉變幻再變幻,清冷與妖冶, 幽光與冷艷, 最終浸泡在一片暖紅中,染盡死亡的甜腥。

元澈轟然而醒,他慢慢坐起來, 才發覺裏衫已全部濕透。他走到窗邊,此時殿外尚有三兩聲淒淒蟲鳴。疾雨未休,他不知道它們之中又有幾只可以在這場風暴中存活下來。

自上林苑傳出刺客一事後, 文武宴便叫停不辦, 但如今時節,各家也不可能就此歸家。於是, 滯留在京中的世族們便開始走動起來,京內有公府豪宅可以拜訪,城外有山水莊園可供流連,而臧否議論,既是本朝之風,也是時局中的重中之重。三兩家聚在一處,人多口雜,便有諸多解讀流於京城。

王子卿衣帶如水,劍光如電誠然是一樁美談,但眾目睽睽之下,韋光為箭矢所傷,眾人也很難不加以猜測。漢中王氏自然成為此次的主要懷疑對象,畢竟當年漢中王氏連謀殺涼王妃的事都做得出來。然而此事並非全無疑點,主謀全憑猜測,就連唯一一個算得上證物的號牌都來路不明。但時人之所以不為漢中王氏發聲,也是因為目前政治氣氛和輿論偏向對漢中王氏極為不利,一旦有人張目,只怕會被韋氏等人第一輪集中火力幹掉。

其中被爭論最多的還是王叡迅速離開上林苑後並沒有再歸來。畢竟從先前的爭鬥來看,王氏子弟也算是涉事一方,出了這麽大的事,沒有人站出來攏住局面,甚至沒有給出一個足夠讓人信服的解釋,也是在違背世家大族的行事風格。

子弟如此冷漠,如此不通情理,甚至在關鍵時刻連擔當都沒有,日後又如何讓人加以信重,將自家前程托付。隨後,相關的言論也都擴散開來,譬如之前王叡與陸歸的清談,便有人評論王子卿看似曠達無礙,玄風朔雪,實則殘骨枯心,只見寒色。更有時人道,公主矜貴弱質,一生幸福斷不能交予這等人之手。

然而此事最終被推至政治層面,是在司徒府。王叡將議司隸校尉,薛芹既是司徒府的東曹掾,又是知曉韋鐘離被殺內情且目前在京的唯一證人,他的表態決定了事情最終的走向。雖然王叡備選帝婿一事已無可能,但最終這個事可以被發揮到什麽程度,薛芹仍有著一錘定音的效果。

這幾日,長安總刮著冷風,菊花凋白,散落一地。這一日卻暖陽高照,國公府內泰半都借此賞秋出遊,陸昭獨留在府上,準備迎接來客。

吳玥與王赫一道登門拜訪,此時陸昭身著常服,親自至大門迎候。賓主雙雙見禮,陸昭便引二

人至府中花園,於亭下擺宴設席。待金罍中坐,肴核四陳,三人各相讓一番,旋即入座。

□□酒清澈,注入藤杯,亭中酒香滿逸。陸昭先開口道:“聽聞逸璞昨日便升衛率,光奕也升直侯,今日先賀此佳事。”吳玥與王赫二人亦連忙誠謝。

幾人各勝飲一杯後,陸昭問道:“今日逸璞和光奕拜訪,不知太子殿下可知?”

吳玥回道:“昨日我稟明太子此事,太子也說調任後拜訪先前屬長,乃是正理。”

陸昭聽完點頭贊許道:“你現下是在太子身邊任事,衛率領精兵宿衛東宮,亦任征伐,入外臣府沒有不稟告的道理,此乃正論。君臣既是一體,倒也不必有所隱瞞。”

吳玥任太子左衛率,坐不坐得住這個位子,全在太子手裏。畏則畏,敬則敬,但不需要瞞著,瞞則示人以虛。

吳玥應是,又道:“近日,司徒府倒是有些風波。長史、和幾位外朝官多有上奏,要求褫奪王澤謚號及追封。但外朝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認為此事宜付有司徹查,不可獨決。”

侍者又替眾人各注了一回酒,陸昭笑了笑道:“看來這位長史也是有心啊。”

若褫奪王澤封號,那麽接下來,必然要以重利安撫王家。政治鬥爭到了這種層面,厲言者未必害人,順言者未必助人。付之有司,看上去是要還王家的清白,但其實只要此事一日沒有定論,王家便一日處在驚濤駭浪之中,從而飽受非議。

“薛芹議司隸校尉議的怎麽樣了?”陸昭一面命人為吳玥、王赫二人布菜,一面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