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私話

陸昭在與父親商議完事情後便去後院找耽書。這一日耽書的父母正去為幼子彭昌看京中宅院。自殿前事務分與左右衛將軍後, 原殿前值守的子弟也各有出路。陸沖如今任給事黃門侍郎,由禁軍轉為台閣近侍。給事黃門侍郎多作過渡官職,任事者在中樞等待, 派遣外用,地位較侍中更低一些。若侍中轉外任, 基本得掌大郡重鎮, 給事黃門侍郎則要弱一些。而彭昌已經調至領軍將軍馮諫麾下,任公車司馬尉,以後應是要走禁軍路線, 不會再轉投地方。

陸昭拜訪的時候,彭耽書正倚案閱讀文卷, 見陸昭來了,連忙起身將人迎了進屋內。陸昭見耽書居所內書卷摞得如山一般, 還有諸多筆稿分門別類地整理在書案一頭,便笑道:“這幾日宮內沒見到你, 還以為你躲懶,如今看來合該給你發兩份俸祿。”

彭耽書道:“皇帝下令要重修律法, 力求無循隱之情, 事事公斷。先前行台和江恒所著已算可觀,我本還得意的很,但如今入宮遍訪律學名家, 才知先前所想並非完全合乎時宜。如今情形,尚不知能否在皇帝規定期限內完成。”

陸昭道:“徇私舞弊,為尊者諱, 歷來都不現於法典之中, 卻總能超乎法典之外。誰不知道如何做最為正確,只是自前朝來, 門閥執政已是積習生常,難卒改革。皇帝有此言,自然各方震動,”

自衣冠南渡以來,歷朝執法一向循禮循情,法與情常常混為一談,譬如禮法規定,父母喪子女需在家服喪三年,不得任官,而朝廷要求某位重臣在服喪其間任官,這叫“奪情”而非“奪法”。寬以待人、網漏吞舟的王導,時評就是要比庾亮這種刑名執政要好得多。至於這個時代所產生的酷吏,更多的時候只是一種政治工具,用以打壓宗室、方鎮,甚至不惜用非法的手段來網羅罪名。整體執政寬松乃是因為大環境與上位者所造成的執法阻力。其實升鬥小民大多安於和平,觸犯律令的並不多,循禮於否,循情與否,到底也與他們的利益幹涉不大。但若有失公正,這些人很可能一輩子都要毀於其中。可是若法律苛刻,嚴刑以待,世家大族又會因侵犯利益而不滿。此時外患當前,也無異於將一部分力量送與對手。

棍棒上捎雲根,下拂地足,唯不擊體中。這是法律對於門閥執政的放縱,也是對時局的卑從。

此時彭耽書面對的也是與她同樣出身的門閥力量,想必其中也會有一些陸氏子弟,心中必然不豫。

“昭昭,你說國家律憲制定究竟是為了什麽?”彭耽書與陸昭緊挨而坐,“我兒時曾以為律法是為除惡,可是世間逃於法律之外的惡行並不少。後來長大讀書,覺得律法是為建立承平之世,安泰之國,可是法律的縱情與枉顧,也未讓個體的紛爭有所減少。如今求公而不得,中正而失眾情,我也不覺得安泰。”

陸昭道:“律法的目的或許從來就不單一,隨時隨勢而更。於百姓眼中,法律懲惡揚善,維護公義。於士子眼中,法律為世道之準繩,承平之基石。但若從一個國家的掌權者來看,法律則要為國家服務,國家的體量,國家的構成,國家的憂患,方方面面皆要考量。個體的感受並非他所關注的重點,他所要的是能夠推動國家前行,維護國家穩定的綱領。”

“那麽昭昭,以你的角度,你會想要一部什麽樣的律法?”彭耽書一臉認真。

陸昭也認真思考了一番,而後坦誠道:“我有維家之責,便求公正無欺。我有維士之責,便求酬勤褒忠。我有維國之責,便求王道法劍。但這所求,都應建立在已有實力之上。玉卮無當,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

彭耽書聽完心中隱隱觸動,道:“三責加身,俱在我等,為何人人不去做,人人看不到?”

“世族仍占有這個世上最頂尖的資源,執政的是我們,獲利的也是我們,如果我們自己不去推動舟車前進……”陸昭停頓了片刻,“就會有人踏過我們屍體推著它前進。高尚的情操並非人人都有,忠烈的鮮血並非人人可拋,讓他們看到即將到來的危機,看到即將損失的利益”陸昭的手輕輕拍了拍桌上的書簡,“這部新法或許問世得更快一些。”

陸昭起身,環視滿滿一屋子的公文案卷:“兩家都來提親了,你還全心全意地顧著這些,看來是兩個人都不中意。”

彭耽書笑道:“良人非我,與其在後宅遑遑度日,不如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夫妻兩人生活,必然需要遷就,需要放棄。當然,這些都在情理之內,大家都不是半子不讓之人。但所得較之所失,還是讓我難以容忍。我如今做的這些事情,我能真真正正沉浸其中,能親自為這個世道做些什麽。若成婚方伯,必然要放棄這些,執掌門戶,看似風光,卻也是難得逞意。士子乘舟大江之上,隨波逐流,堪稱風雅。漁樵擊楫亂濤之中,赤膊排浪,自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