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清論

勞碌了近一月的陸昭終於回到家中, 相比往年,如今的靖國公可是熱鬧許多。彭耽書一家暫居府上,同時帶過來的還有龐滿兒。

說到龐滿兒, 陸昭也是羞愧得很。行台接二連三的出事,再加上她籌謀王師回攻, 根本沒有時間過問龐滿兒的清談功課。好在龐滿兒自己臉皮夠厚, 常去向衛漸請教,一來一往倒也廝混得熟絡。

不過最讓陸昭驚嘆的變化則是由母親顧氏一手作成。借著戰亂和王師回攻,母親已將府中大半繡衣屬的奸細以各種理由打發出去。而兄長陸歸在截獲一批崔諒的軍用物資後, 竟讓自家軍隊打扮成荊州軍,沖入府中大鬧一氣, 至使原本就不多的奸細嚇得逃散出走。而母親也沒有把事做絕,到底留了一兩個繡衣禦史的人在身邊, 不至於引起皇帝太大的反感,直接掀桌子。

陸昭與母親已一年多沒有相見, 在與父親省安後,便去後院看望母親。半途恰逢二兄陸沖, 陸沖遙指了指西南道:“母親和彭家妹妹就在水榭處。”

陸昭來到水榭, 今日水榭並未擺歌舞宴席,而是擺了一圈紗帷屏障。屏障內影影綽綽,幾人或坐或立, 形態安然,似乎專注於欣賞某事,但四周卻全然靜謐。忽然簾風微動, 一個婢女從水榭走了出來, 而後前往一偏僻處,捂著嘴, 輕輕地咳了幾聲,復又入內。

陸昭走近傾聽,此時恰逢水榭內有人發言,她這才知道這裏正在舉行一場清談辯論。聽發言者的聲音,應當是彭耽書無疑了。

陸昭輕步走入水榭,母親顧氏正端坐於中,手持帛卷,身後書閣內乃是精心挑選出的經史子集。清談中不乏有人提出生僻典故,為取公正,則需有精通經學之人將這些生僻典故查證出來,示與眾人。而霧汐則跪坐在側,時而凝神聆聽,時而奮筆疾書,負責將兩人辯論的觀點與論據一一記下。陸昭一眼便望見了寫在帛卷上的議題,乃出自《周易》一句,“發蒙,利用刑人,用說桎梏,以往吝。”

發蒙,乃是啟迪蒙昧之意,“說”字即是“脫”。單論字面之意,啟迪蒙昧,要對人采取刑罰,用來脫去思想上的桎梏。

那題目只看一眼,陸昭便知道是母親出的,這一句可謂是母親對他們這些子女執行家法的支柱論據。

與彭耽書辯論的則是兄長陸歸,方才彭耽書以一句“法禁者俗之堤防,刑罰者人之銜轡。”以作支持論據。現

下,陸歸正在思索辯語。而顧氏則從典籍之中取出後漢書,翻了兩次,便至出處,示於眾人,乃是《虞詡傳》。

陸昭正思索著母親此舉是否有為兩人牽線之意,龐滿兒不知從何時走到陸昭身邊。兩人不便寒暄,只點頭打了個招呼,隨後龐滿兒目光不乏艷羨看向彭耽書,輕聲道:“昭昭姐姐,耽書姐姐是不是要贏了。”

陸昭聞言卻微笑搖搖頭,待與龐滿兒行至稍偏僻處,方才低聲與她解釋道:“耽書此語出自《後漢書》的虞詡傳,雖是言明刑法之理,卻太過著於痕跡。形體鑿之過實,氣韻密無間隙,如今局勢已近末尾,是最為激烈之時,處處緊逼,不留余地,反倒不妙。”

清談與朝堂辯論還是有所不同,清談的措辭更追求清麗玄虛,嚴忌著痕。辯者所持的論據和觀點應如山中原石,在辯論中輪番打磨,時時潤澤,最後自然而然地剖金露玉。談鋒若過於著實或者太不留余地,一來容易被對手抓住機會反攻,二來沒有余味可思終究是下等談鋒。

而清談之所以在門閥執政時期頗負盛名,甚至不乏有人以此來作為考量人才的標準,雖然有失偏頗,但在東晉一朝,王業偏安的情況下,任何不留余地和過激的政治舉措,都會給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帶來滅頂之災。兩晉滅亡的原因很多,無視於《徙戎論》的警示,大肆遷徙五胡人口入關,而後在八王之亂打空了最後的漢人軍隊,已經注定了晉朝的衰敗。善於清談者也並非不善經國,須知王導過江立國、桓溫北伐,甚至包括庾亮,都是極富玄名的同時有著強悍的執政能力。而這些人利用清談玄語,盤桓於大江南北之間,從碎木堆裏重新將晉朝這艘大船重新彌合起來。

即便是於現在來講,雖然魏國已經沒有滅國之憂,但門閥執政下在沒有角逐出最終的勝利者時,也是各家摩擦頻起的時期。此時,這種圓融、留有余地的處事風格和說話方式,既是平日執政所需,也是一個家族長期穩坐權力牌桌的重要素質。

果然,在一絲邈邈的磬音中,陸歸道出了引用《莊子》的反駁之言:“絕聖棄智,大盜乃止。摘珠毀玉,小盜乃止。”

所謂刑枷啟昧杜惡,俱是多余。現在,彭耽書已經站在了陣敗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