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束縛

永寧殿內外沸反盈天。

原本以姜紹、衛尉為首的兩派扭打起來, 隨後部分世家子弟也卷入了這場嘩變。由於兩方皆持白刃,其血腥慘狀已令人瞠目。隨後陸沖重施號令,命眾人歸於殿前, 姜紹的營兵便難以抵抗,紛紛向大殿中心跑去, 一邊回撤, 一邊高聲宣訟冤屈。

宿衛眼前見血,便如癲狂野獸,楊寧借勢又劈斬幾名奮力抵抗的營兵, 擡頭卻見魏帝已持劍立於殿中。身為臣子,楊寧動作略頓了一步, 目光中不乏忐忑不安,然而殺戮帶來的沖動和這次起事所抱的決絕讓他很快平靜了下來。他慢慢屈膝跪地, 然而動作卻充滿了遲疑、生澀、以及違心的僵硬。

“臣禦前失禮,擾陛下清靜, 罪當萬死。”楊寧的語調平和,既沒有自罪之感, 萬死二字也就說的輕忽不實起來。

“何故殿前殺人?”魏帝垂目望著眼前卑躬屈膝卻處處違心的衛尉, 冰冷的劍鋒紋絲不動地指向了楊寧的眉心處。由心而生的怒氣與血腥帶來的危機感,讓原本病態的皇帝露出了堅鏗的一面。

然而楊寧卻未待皇帝允準便私自站起,同樣也印證了先前虛偽的謙恭。

“自陸氏歸都以來, 政令下行多有艱難,宮內宮外不得安寧。殿中尚書治下有虧,致使今日太傅府營兵無狀, 亂入殿中橫行, 殿前禁軍更是不能持中而守。臣不忍見皇帝困於幽居,受宵小侵擾, 故而入殿護衛,懲戒作亂之人。”

魏帝冷眼看著楊寧,只覺心裏的怒火燃到了喉嚨,繼而在極度壓抑下化作嘶嘶的冷笑。先前為李氏請封一事早已惹眾情沸騰,如今楊寧借機奪取太傅營兵、問罪殿中尚書與殿前世家子弟,無異於將三公之尊的姜紹徹底羞辱後,再用老拳相向,狠命捶打。這樣的景象落在這些世家的眼裏會是什麽樣子?

你皇帝把政治當成什麽了?三公之尊都可以輕易羞辱處置,想奪兵便奪兵,想奪權便奪權?整個門閥從此將會和他這個皇帝劃清界限,不懂規矩,不存體面,對臣僚、甚至對自己都毫無敬畏可言。天下王治,何其尊崇,直接讓你給幹成了地匪的強取豪奪,簡直就是在摑每個人的巴掌。皇帝、衛尉、太子的乳母李氏,自此會在長安失去官僚體制所有的敬畏與合作的可能,甚至會影響到太子的威信。進而這一次不懂得忍耐的沖動做法,也給了陸昭進一步掌握禁軍,影響朝政的理由。

殿外的鬥爭已經結束,衛尉部人多勢眾,李閏很快帶人控制了永寧殿,但清洗遠沒有停止。這場混亂目擊者甚眾,說是姜紹的營兵不守規矩亂入永寧殿,但其實戰鬥早在宮苑門口便已展開,衛尉楊寧攜眾驅殺營兵和部分宿衛軍,是將人硬趕進來的。而這些世家子弟剛剛入職不久,更兼年輕氣盛,先前又咽不下姜紹被欺侮打壓這一口氣,咽不下李氏榮封過高這一口氣,故而也卷了進來。

所以李閏等人還是不想讓消息外泄太多,不得不開了殺戒。待陸昭和太子回宮,今日之事必要審斷,只留下那些和陸昭親近的世家子弟還好,但卻不能讓那些看見此事的宮人再口出論斷,指認佐證。

好在衛尉楊寧尚還清醒,並未讓李閏把殿前宿衛斬盡殺絕,畢竟都是世家子弟,其家不乏執掌方鎮甚至位至一州刺史。若真輕傷性命,倒不必請行台歸都了,各個方鎮軍閥們想必都要爭先恐後入京“述職”,那時候中央才真的是一團糟。然而那些內侍宮婢卻沒有那般幸運,混亂之中,劉炳護駕之余也不乏讓那些內侍宮婢或躲入殿中,或從其他門逃出宮苑外。

那名身著藕衫的小宮女也在奔逃之列,雪白的臉頰和小臂上不乏噴濺的血跡。她驚惶地隨著人流亂跑,卻因身形實在單薄被推搡跌倒,淺色的衣裙上頓時被踏了無數個黑色的腳印。

“劉阿公救我。”她含淚看向在殿門守候張望的劉炳,自她入宮便知劉正監待下人極好,方才在偏殿還在耐心教導她禦前禮儀。

魏帝聽聞小宮女的呼喊也不由得心痛萬分,然而他才要張口下令,卻見一把環首刀早已劈斬在小宮女的頭顱上,年輕的生命就此而逝。

魏帝溘然閉目,只覺得眼前一片灰暗,胸口有如萬箭穿過,痛而難當,持劍的右手在空中顫抖地亂指一氣,怒道:“呵,朕真是自作孽,竟使麾下犬獠行此非分。”

雖然沒有被皇帝直視,然而楊寧的眼神中亦不乏躲避:“當年易儲之變,血流六宮,也未聞陛下有冤孽之語,如今臣明令行事,自然也無非分之說。臣何其有幸,竟能成為陛下手中唯一的犬獠。”

“好,好。”魏帝已是怒極反笑,“你賭朕不敢輕易除了你,朕也確實不敢輕易除了你。只是古人有言,十分伶俐需使得三分,你今日使盡,卻不知來日禍出何處,當真是愚蠢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