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北鎮

將金城一切安排妥當, 陸昭與隨員一同北上,而後在蕭關與兄長匯合。此時,長安送來的皇後與淄川王手書已至, 眾人遂集齊兵馬,再沿涇水折返向東。

輕雪隨舟飄搖遠上, 紅泥暖爐, 綠璧載酒,竹簾紗帷半卷白浪,只需微垂睡眼, 便如回到江南。

陸歸於船內懶坐,案上仍錯隔堆放著秦州事務的文移, 他隨意翻檢著,最終將這些案牘推到一邊。

禁止秦州參與武威之戰所爆發出的矛盾, 此時已接二連三顯現出來。現有的土地已不足以進一步分配,最終的軍功尚未結算, 在行台返回京畿的一段時間內,懷疑、壓抑與不滿統統爆發。方向直至太子, 而最終施壓點仍在陸歸的身上。地方與中樞之爭, 南人與北人之爭,漢人與胡人之爭,新貴與舊勛之爭, 眼下他急需打造一場外戰,來重新打造地方政權上的凝聚力。

“賈充戰吳國,司馬昭戰費祎, 司馬懿戰諸葛亮。”陸歸閉目養神, 開始對古往開來身為戰爭最高統帥,卻在最後撤兵不打進行盤點, “都快打贏了,臨門一腳,卻三番兩次地上表收兵。呵,無非是不想讓非嫡系之人建功立業罷了。太子這是學會了三個權臣做到極致的老王八蛋那一套啊。諸葛恪要是也學這一套,江東執掌哪裏輪得上孫氏兄弟。”

陸昭知兄長坐鎮不易,對於太子不乏有怨氣,因此放下手中簿冊,開解道:“依我看,咱們這位太子倒不大像唯嫡系以論之人。外戚、宗室、勛貴,世家、寒門、宦官,哪個是嫡,哪個非嫡,難以一概而論。諸般皆可嫡,只是不能僅用一家而已。皇權集中,終在制衡。”

“話雖如此。”陸歸坐起,伸了伸脖頸,斟酒自浮一白,而後道,“太子對鄧鈞是否太過偏重了些?”

船身輕輕搖晃著,一線雪色天光透過竹簾的縫隙,順著陸昭的側顏劈開,割裂出一縷清寂的芳魂。如水緞面的狐裘隨目中秋水蜿蜒波動,隨後江河入海般湮沒在眼底的黑暗之中,連同整個世界都靜止了下來。

“大兄可還記得那時祖父與我們說的那段話?”陸昭意態幽遠,“皇後是呂雉、弟弟是劉秀、太子是劉劭、嶽丈是王莽、輔政大臣是司馬懿、禁軍統帥是檀道濟,這樣的局面對於一個皇帝難不難?事實上只要各方平衡,抓住每一個人的訴求,對於皇帝來說都不叫事。太子之所以捧出寒門,扶植鄧鈞本意還是在平衡上。而寒門之所以奮進,之所以效忠,不是為了繼續做寒門,而是為了不做寒門。待鄧鈞走到這一步,也會被打壓的。”

陸昭明白,元澈走的太穩,稍不留神,世家就會被溫水煮青蛙。現在她要做的就是把牌桌支起來,讓大家打的有來有回,場面看起來都差不多。最後在所有人稍不注意的時候,搶下一張勝負手。制衡不過是手段。暗自作大才是世家的嘴臉,贏家通吃,才是權力的最終目的。

船至涇水河谷後便不宜再行,眾人旋即換馬北上,幾日後方越過安定郡北邊境,接近六鎮領地的邊緣牧區。時至冬季,安定以北的平原已是衰草漫天,不見哀鴻,偶有零星牧人驅趕牛馬,卻在不久後亦被督軍攔下盤問。陸昭等打聽後方知,戍衛六鎮者不得私逃,但如今凜冬天寒,武人們的出路與這片土地的存糧、氈房一樣,稀缺到令人絕望。

如今六鎮雖各有其主,但統禦的禦侯仍是皇室宗親北海公元丕,算輩分乃是今上的叔叔,已是七十余歲的老者。車騎將軍並無督六鎮軍事之權,因此過境前也要上書請禦侯放行。

陸昭一行人規模並不大,然而與北鎮的蕭條相比,倒也稱得上是聲威赫赫。陸歸自點一千精銳隨行,祝悅帶部曲力士五百,謝頤亦領兵五百,其中不乏世家故舊。而祝雍的夫人嵇氏則帶了五十名娘家陪嫁的家仆,令人書信給沃野鎮主、自己的弟弟嵇髦。與此同時,眾人亦向北海公府投了各自的名刺,其中皇後的郊祭令諭隨陸昭名刺奉上,而淄川王替皇帝手書則隨謝頤的名刺奉上。

送信的人回來的也快,身後跟著一名元丕的帳下督軍話。督軍入帳內回話道:“北海公已聞車騎將軍與中書之名,才備禮駕,還望諸位稍候。”

陸歸只笑施一禮:“北海公國之幹城,皇室勛貴,怎勞久候。至於禮駕,我等亦不敢以晚輩之身而僭越,待我們稍作準備,即刻前往面見北海公既是。”

雖然職位上車騎將軍仍壓禦侯一頭,但對方畢竟是皇室宗親,爵位勛望俱在,他們這一方也不必要求這些虛架子的東西。不過陸昭也聽出來六鎮之中肯定有人對他們抱有不滿,甚至敵意。畢竟陸家仍是世家底色,而這些鮮卑貴族在魏國建國時留了最多的血,最後卻被世族打壓至死,心中怨氣,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