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家書

人潮褪下, 兩個字的點點余溫如幽火一般,灼燒著陸昭僅存的神識。此時早已四下無人,元澈從高高的禦座上走下來, 薄薄的日影便映在他的臉上,隆起的眉弓, 深邃的眼廓, 微枯的唇角,五官的每一個角落都是話,然而他偏要安靜地看著她。

元澈慢慢執起陸昭的手, 這雙手出奇的涼。他的指尖順著光裸的手腕向內延展,在探至內袖邊緣的時候, 卻戛然而止。

他知道那封信就在這裏。元澈有些好奇,他試圖在陸昭的眼眸內亦或是肌膚的觸碰間找到答案, 然而他卻失敗了。進而,他又有了些懼怕。他知道當他揭穿她袖內隱藏的秘密後, 他們的關系便會不復從前。於是他的手就這樣靜止在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足夠溫存, 也足夠制止謎底的揭曉。

兩個人似很安心地站在沉默裏, 陸昭只覺得被握住的腕似要燒著了一般。致密的火舌舔舐著每一寸肌膚,熱氣悶在她的袖口內,連同那張信紙, 在裏面不斷地翻滾,似乎不肯好好隱藏。而她的肌膚一如既往地用特有的冰冷絕望地壓制住一切,不要露聲色, 他還沒有發現, 再忍一忍,只要挨過了, 你們依舊可以一起觀山,望月,日復一日地歡好。不過就是一個衣帶詔麽,懷疑又能怎樣,他的父親尚且不保。

一個人藏奸,另一個人裝傻。元澈不知不覺間嘆了一口氣,為什麽而嘆的呢,想到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覺得駭人。他握著陸昭的手,像往常一樣,五指漫過四道小小的夾縫,最後由外側的拇指溫柔的扣住一切。

陸昭愣怔了片刻,順從心意地同樣用手承接了一切。

一月三十日,能夠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何必讓對峙代替溫柔。腮弄暗粉下,還要藏著多少不動聲色的窺探。眼浸寒霧下,又有多少欲言又止的暗究。她就這麽一想,這一份溫柔便讓一切變得難耐了。

一只手毫不費力地解開袍服裏埋藏的袖管,陸昭將那份折疊平整的書信拿了出來。明明是上好的熟宣,貼在身上卻如身著針氈一般,陸昭如是想著,把信鄭重的交付到元澈手中。

“當時還未來得及細看。”她幹脆地將信攤鋪開,眼神卻偏向了別處,直脊削背清剛地挺著,氣勢上又難得地帶著那麽點混不吝,“感情上的事也好,朝堂上的事也好,我不喜歡拎不清。”

元澈聞這一句斬截的言語,心裏反倒更軟了,只覺得兩個人似又近了一些,不由得身子也挪近了半寸。陸昭卻別過身去,滿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勢:“你快看清了,好做決定,現下除了魏詹事他們,旁人並不知道衣帶詔的事情,是否……”元澈伸手掩住了她的嘴。

殿內的更漏啪嗒啪嗒地想著,將時間稀釋開,元澈輕輕環著陸昭的肩,貼著她的背,感受著肌膚之間疑似心跳的抵合。他一只手則拿著那封信,知道此時不認真將信看完,便算不得坦誠相對。

“……今上有意分新平、安定、廣魏入秦州,聖心仁德,勿再憂慮。秋風摧院中樹,花葉俱落,一朝奄乎,如見阿貉落落而立,忽覺身畔蕭索。冬冷,勿忘添衣,念念。”

第一次,元澈覺得一紙黑艷艷的墨色觸碰到了自己的眼睛——這不過是一封家書而已。元澈將信拿給陸昭:“你還未看過?”見陸昭亦滿臉驚詫,元澈心裏滿是歡喜。他環著她的頸,繞了半圈,忍不住想著要像小獵狗一樣,圍著跑,撒個歡。

現在想想,衣帶詔這樣秘密的事,二公與九卿俱已署名,已經不是陸昭可以操控的。她或許知道長安方面會有一個共識,但具體會是何種結果,她也沒有任何底氣知曉。況且這樣一個分州結果,也算公允,比起行台內各方無止無休的拉扯爭鬥,她身為中書向長安討要一個定論,也無任何可指摘的地方。

雖然她仍舊繞過了自己,但元澈也知道,這樣一個必須中立、冷漠,在寒門之中明確立場,在高門之間故作姿態的自己,在陸昭奉行的天理與世界內,是需要被繞過去的。他也沒有立場來要求她的依靠,他到底令她難辦了。

被環抱在溫柔中,陸昭拿著信,亦是說不出的驚詫。她其實想告訴元澈,整件事情確實有她的參與。盡管結果是幾近完美的圓滿,但動機明朗且直白,她要利益,並且因立場相悖而不能完全交付信任。

而面對元澈此時的完全信任甚至完全理解,陸昭心卻絞擰在了一起,她知道自己內心的角落包裹著怎樣的陰暗與欲望。她寧可元澈將它拆開來,碾碎掉,而不是讓自己帶著這樣的黑暗,在他的溫柔與愛意中溺亡。

陸昭眯起眼睛,微微仰起頭,意圖在一片混沌海中尋找新的出口,然而落在元澈的眼中卻是索吻的暗示。他抵著她冰涼的唇,深切地在舌與齒之間探尋。在潮濕的舔舐聲中,在腰脊發麻的空隙裏,他發現了她淺蹙的眉心與承受不禁的神色,還有抵入咽喉時微微瑟縮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