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秋陽

積蓄蓬勃的少年意氣, 在張沐昂揚欲言的一瞬間攀至殿穹。年輕的綠衣文官腦海中,畢生所學的辭藻文繡,沈思鋪陳, 如江濤翻雪。

在最高的浩浪即將湮沒他的顱頂時,張沐仰頭看見了中書令冰冷中略帶戲謔的目光。那目光點點迫近, 如白尺寒泉寸割著所經過的每一塊巖石, 順著絹藍色寬大的袍袖,垂落而下,化作午夜時分的禁漏, 一滴一滴,將他心中尚存的那一絲恐懼灘化開來。

原本高昂的語調, 在張沐再度開口時已減弱了些許,若非皇道大義與孔孟聖言執槳掌舵, 他或許早已墮向暗流的深淵。

“既然秦州各有南北,兩分胡漢, 不若令分安定、天水等郡各為二,擇良才而任太守, 使南人、羌胡、北人各居一方。太守執政, 政令所出,朝發夕至,聖德廣被, 民物滋繁,增置郡土,釋民之勞。各有桑麻、丹漆、布帛、魚池、鹽鐵, 足相供給, 兩近京師。既得地利之便,又得百姓歡心。世人雖貪大郡以減輕官事繁瑣, 吾卻不忍小民颙颙蔽隔而致憂苦。得治如此,車騎將軍國之棟梁,自可辟任中樞,抑或是南下荊襄抵抗楚國,又何須在細枝末節等郡縣庶務上親力親為?”

分郡啊,陸昭長籲。

自古分郡之策也並非沒有,譬如會稽分於吳,吳興又分於會稽。至於天水郡,先是從隴西郡中劃分而出,前朝又分廣魏郡與略陽郡。安定郡則是從北地郡劃分出來,而新平郡又脫胎於安定郡。

這樣一個策略擺在台面上,陸昭也不由得感嘆魏鈺庭手下人還是頗有實才。這個提議,便是把自己的兄長高高掛起,踢出方鎮之位。而且借由秦州僑民雜居問題,對方則提出了分郡這一策略。

寒門在世族這些年的崛起與壯大中,有著最為致命的缺點,那就是行政人才的斷档,一時間拿出一個大郡郡守是不可能的。但若令大郡一分為二甚至一分為三,每一個郡的執政範圍便小了很多。這對世族來說並不稱美,可是對於寒門來說,無異於抵消了自身執政能力不足這一劣勢。

王濟似抓住漏洞一般,駁斥道:“不可!若郡縣空虛,則本末俱弱。本朝開自天下板蕩之亂,今日削除方鎮,一時雖足矣矯尾大不掉之弊端,然國以浸弱。若敵至一州,則一州破,至一縣,則一縣殘……”

啪嗒!

玉聲瑯瑯,陸昭手中的象牙笏板,似是有意無意碰到了帛帶上垂綴的玉璧扣,如振霜雪。王濟也敏銳地察覺到不妥,即刻收聲。

元澈的目光靜靜落在陸昭身上,只見她面色依舊平靜,雙手似乎不曾動過。

“削除方鎮,國以浸弱……”元澈嘴角微微揚起,思緒中似有思罔,“王令如此說,是覺得當年削藩之舉,也是錯了?”

王濟噗通跪倒,不敢再發一語。

隨之而來,元澈的心底倏地一沉,兩個字悠悠浮出腦海——黨爭。他脫口而出的責問,是不是引發了黨爭?

陸昭方才便意識到,魏鈺庭請這樣一位剛正不阿,清廉如玉,熟讀孔孟並以拯救萬民為己任的純直書生攪入局中,絕非立言這麽簡單。

張沐年少耿純,滿心滿眼充滿了意氣,如此激蕩的情緒看似在政治場上破綻百出,但是也極易為上層利用,借此引發非此即彼的對立言論,而這種言論則會以最不易察覺的方式,將整個執政團體引入黨爭。而黨爭的底色,便是路線鬥爭。

路線鬥爭,政治中最殘酷的一種方式,它的結果只有一個,那便是一方完美勝出,一方徹底離場。撕裂與矛盾被以最大限度公開化,以後大家就別管什麽大目標,莫論對錯,先把對方往死裏整。一旦局面走向此處,由於出自皇帝集權的需要,大局的重心仍會向寒門傾斜。如此一來,即便今日世族可以取勝,但來日必將在其手下毀滅。

剛才她打斷王濟,已未來得及,陸昭明白,現在她必須親自出面阻止了。

陸昭徐徐從百官隊列中走出,待至張沐身邊的時候,側首看了看他。

秋陽如漫天金屑,透過大殿厚重的隔窗,輾轉於綺疏青瑣,最終在地面冰冷的黑色石板上浩蕩鋪開。當它照耀在張沐的面容上時,仿佛暖春忽至,灑金拋玉一般的明亮熱烈。

其心皎然,如秋陽之明。其氣肅然,如秋陽之清。陸昭的目光紆緩漫過張沐的面容。他不過三十歲許,面容白凈不曾有一絲一毫的滄桑之態,雙手亦潔白如玉,未曾勞事稼穡。

即便張沐生於寒門,但陸昭仍能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生於瓦屋之下,長遊於春亭之上,農耕勞作有父母擔待,衣物帷幄皆出姊妹之手的富家子。他說話的時候,眼神明澈,言辭飛揚,舉手投足間,似乎從不曾經歷枳棘與險惡。與此同時,陸昭也明白,這樣耀眼的秋陽既沒有堅以百谷的暴烈,亦無摧隕群木的淩厲。不過是暑至於溫,寒至於涼,象牙塔裏的燭光,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