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階層

盛夏太熱, 子夜無風,元澈與陸昭故而皆不點燭。元澈已在馮讓房間洗過,但仍覺奧熱, 此時只著一件單袍。

絲織的袍服寬袖大擺,束身剪裁, 似乎只要稍稍一揚手臂, 便有風襲來。柔質的面料與硬挺的肌骨貼合著,連同曲臂俯腰而生的褶皺,都充滿著力量。元澈這幾日在軍營間輾轉, 面色已無剛出長安時的那分透白,自上而下皆是未曬滿的淡淡棕色, 如同金箔在火焰中融化,泛著細膩的光澤和蓬蓬的熱氣。

這一絲熱氣燎到了陸昭的身前, 陸昭正閉著眼,淡定地向榻裏面錯了半個身位:“別太近, 熱。”

她手裏捏著一只竹柄小團扇,輕紗繃的扇面兒, 如雲霧一般覆在臉上。下身是一條夕嵐色小裙, 上身卻只罩了一件單層紗衫,修長的臂在胸前似遮非遮,隱隱露出了一段荔枝白的金排扣主腰與細膩的肌膚。

陸昭的裏衣在浴桶裏的時候已經被浸透了, 不想再教外人看見,便讓元澈從衣箱裏給她揀幾件衣服出來。元澈挑揀了半天,掛在屏風上的時候似乎還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結果……就是這樣。

“聽說我不在的這幾天, 從京裏來了不少詔書。”元澈也乖覺地躺了下來,兩腳輕輕搭在榻尾上。

“嗯。”陸昭沒有睜眼, 一旦離開身旁的小火爐,涼意便如苔蘚一般,沿著陰影漫布全身,“都是些沒意思的東西。崔諒督雍州軍事,給自己人封了官。那些詔書有的我留了,剩下的都絞了。”她呼吸勻停,金色排扣起起伏伏,“都用在咱們的詔書上。”

元澈側了側頭:“聽說你絞了削去你爵位和封崔映之的詔書,還動了氣。”盡管明白陸昭所表現出的憤怒或者悲傷從來都不是為了情緒的發泄,但元澈依然不太甘心。況且最近略陽城內流傳著風言風語,以此事為最,他一進城便聽見有人在道途中議論著,因此也想要提醒一下陸昭。中書令既清且貴,時望還是很重要的。

“崔諒削我爵位,我確實有點不高興。”陸昭沒有直接回答崔映之的部分,“他日後若要鞏固在雍州的勢力,擡高我兄長的地位,乃是應有之意。如今他把我的爵位貶下來,借機擡了兄長和父親上去,弄得好像做補償一樣。我這爵位丟的,純屬無妄之災。”

原本陸昭的封爵詔書還未發出,如今卻被崔諒一股腦地擼了下來,陸昭身處中書高位,各家也都不會太熱衷於為她發聲。

“那孤得補償你。”黑暗中,元澈輕輕地握著陸昭的手吻了吻,“金城之戰甚忙,要不你把孤的尚書事也給錄了吧。”

陸昭聽罷喟然,聲音慵懶道:“錄了尚書事我不知要和魏詹事這些人精多說多少話,殿下饒了我吧。”

她說出的諸般話語,只有這個“饒”字最金貴,撓進了耳朵裏,聽得元澈哪裏都麻。他忽然翻身起來,雙手撐著半個身子,一片陰影籠罩在陸昭的肩膀。

“殿下不如也給我一把節杖吧。”團扇的竹柄沿著手指,恰到好處地抵在了那片正慢慢下俯的胸口中間,鳳目微微睜開,風落清泠,目光抵著元澈含著熱氣的咽喉。

陸昭與陸歸兩人幾乎如出一轍,對於名爵之類的事無所謂,但是極其看重事權。從這二人名下過的爵位不知有多少,無論是帶著惡意的還是帶著善意的,安撫的,屈就的,統統不在意。固辭不受,換一個穩定的事權,才是頂要緊的事情。

萬戶侯魏帝在的時候陸歸已經辭過一次,但是對於一州督護以及車騎將軍開府照單全收。如今輪到陸昭這裏,中書令這個印蔫不響地接了,丟了封邑立馬跑過來要個節杖,不知肚子裏還藏了多少東西。

“殿下不日就要去打金城了……”陸昭的語氣極為理性,“我一個人和魏鈺庭他們守著略陽,總是不安心。雖然殿下讓這些宿衛看家護院,但殿下畢竟歸京這麽些天,裏面滲透了哪些人,想來殿下也不清楚吧。”

當時在崇信縣的時候,光是元洸滲透進來的人,只怕都有不少。如魏鈺庭、彭通等人,能量雖沒有元洸那樣大,但是元澈畢竟有兩個月沒有在略陽坐鎮,難免給人鉆了空子。

聞言,元澈也愣怔了片刻。盼著陸昭不好的人的確大有人在,崔諒便是頭一個,陸昭的性命安全他雖然也是極為關心,但是以陸昭的性子,也不是會把性命完全交付給別人手裏的人,連自己也不可以。

元澈還是有意在陸昭身邊安排一個親衛軍編制的,不過現下看她頗為認真的樣子倒只想逗她玩。他忽然從陸昭手裏抽走了扇子,把玩了一會兒,而後指了指那扇子柄道:“古來以竹為節杖,這上面雖無牛毛,卻頗有蘇武落旄之遺風,孤便賜給你吧。”

陸昭皺了皺眉:“就這麽個小破棍,換成金的我都不惜得要。”